家族琐记之英雄七爸
七爸,在我父辈九个堂兄弟中排行老七。他自小就个性不羁,酷好生非,为此挨过三爷数不清的打,皮带棍棒也终没能拧过他的性子。所因如此,我认定他才是我的众多叔伯中最灵活多智,勇谋担当的榜样。 他是我小时候的榜样,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七爸结婚后分家单过,他看不上在生产队里每天用辛苦换来的毛毛钱,所以每天四处游荡着找零工打。一天不知道拜了哪路佛,在南同蒲铁路工地上找到份长久的临时工,虽说每天累点,但收入比起生产队里拿工分,强到天上去了。他每天洒脱地骑着三爷的“二八”大杠,在清晨和傍晚往返于工地和家,车后架上斜插着一根撬杠,那是他铺枕木的加把式儿。那年铁路才铺到临汾西郊,去往工地需穿过城里东观,再朝西拐才能。也是巧,那天一大早,七爸刚骑到东观口儿,才准备朝西拐。远远地看见一群人,起哄叫嚷声一浪一浪地传来,七爸还年轻好奇心重,车头一偏就朝着那热闹处驶去。他在人群边支好车子,挤了进去。七爸后来给我讲述:‘……日他先人,我一瞅,围在中间的挨打的那个人竟是你大爸,不知道咋惹下人了,一群长毛子你一拳他一脚地给他开“摇铃会”,我没吭气,转身就从车子上抽出撬杠,拨开人群,照着诈唬最欢的那个长毛子头上就是一下……我没有松气,又接着论倒两个想上手的’,七爸将手里的高粱米一把撒给地上的鸽群,他嘴角沫星四溅:‘这股当儿,你大爸才看见是我,一见是我,他胆气也壮了,揪住一个小混子就是一巴掌,我高举着撬杠,看着那帮混子,没有一个人敢动’。七爸讲到这里听的我血热烫滚,在我面前的就是真真实实的英雄。英雄接着说:‘然后你大爸麻溜地钻出人群,跨上车子可着劲儿地一股烟地蹬,我手里提着撬杠紧跟着他,十几个小混子愣没有一个敢撵上来……’。 后来我才弄明白,“摇铃会”是过去那个特殊时代发明的,专门整治批斗熟人时,为避免难堪,就将其双眼蒙上,被一圈子人围在中央推和打,但又不可使其摔倒在地上,就像铃铛中间的撞杵。这个和“黑灯会”有异曲同工之妙,晚上将批斗者关在的屋子里,将灯拉黑,被打斗者知道都有谁,但又不能说是谁,避免事后结仇,但这两个创意实在妙极了。 七爸小时候淘的很,不爱念书,尤痴迷于养鸽子,村里学堂本是占用我们家族的祠堂,一墙之隔。但是每天迟到的都有他,上课的铃声都快落了,他才恋恋不舍地将手里的高粱米抛给地上的鸽群,嘴里咕咕地和鸽子告着别,然后才紧跑几步,翻墙而去。 父亲的叔伯弟兄们多,走的最近的就是七爸了。因他行事光明磊落,逢事好担当,事求必果。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七爸的弟弟,我的九爸,因我最小的堂妹出生,违反了国家当时要求计划着生育的政策,他掏不起罚款,又胆小,就四觅藏躲。那会儿乡村亦喜多生,大多又不富裕,我闻听过许多超生家里被村干部强行扒房或装粮食或牵牲口来抵罚款,关进教育所的也不在少数。九爸正惶惶不可时,我七爸从外地回来了,他一到家,就听说其弟之事,连脸都没洗,拔脚抱起家里的电视机就朝大队里走,那是我们村里唯一的一台十七英寸的大黑白,才买不到一年。他的举动一家人没谁敢制止,七爸行事雷厉独断,颇承魏晋侠风,久为乡邻称赞。 当然,他年轻时也干过不少不光彩的事,盖新房时还缺几根椽。在寒冬几个夜里,他一人掂着斧子钻进邓庄斜里黑水渠边的护林带,三五下就放到一棵树,扛上就走。等到最后还差一根时,被护林队发现了,几个队员朝着他悄悄围上来,他觉察到后,看一眼放到的树,心里不甘,就一咬牙,将斧子往腰间一插,俯身扛起树就夺路疾跑。我至今无法想象,那时的他是怎样的一路狂奔,本来村子在南面,他却一股烟朝西窜,先是越过深深地北梁沟,又翻过河坡村的南崖,这才又折回我们村的方向,肩上的树却没舍得丢了,倒是累爬下了那几个追他的人……现在,莹莹的灯光映照着他洋溢着自豪的脸,他年轻时苦成好,冬天去临汾卖红薯,驮着二三百斤,距离四十里的城,一上午往返两趟,有使不完的劲儿。 如今,七爸也行将古稀,几年前深患腿疾,轮椅相伴,与我交谈时,助听器的效果不好,使我们叔侄间的交流,在外人听起来更像是吵架,他还是像年轻时那样容易激动,两只手挥舞着,气势未输当年。在这之前的几十年间,七爸在家里都是至权无上者,七妈随时都会受到来自他莫名的呵斥,时有言辞不适入耳,七妈都以默然应对,任他去。近些年来我看他最大的改变就是对七妈的态度,不知是他行动不便后的良心醒悟心生愧意,每遇上不合脾气时也只是讪然一笑,像换了个人。 每一次,看望七爸,我都要认真地听他说那些个过往的旧事,发生在他的或者是别人身上的。人或许年纪一大,就喜欢追忆往事,喜欢逆着时光重拾那些曾给他人生岁月增色添彩的传奇和自豪的片段,在与他人共享的时候,和逝去时光再次邂逅,这或许就是七爸当下最开心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