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作为严格科学的哲学与政治哲学》
没有瓜吃,或者说,没有现实问题引起的困惑或诱惑,一个普通的年轻人很难对那些抽象的哲学思考产生持久而真实的兴趣。施特劳斯在《作为严格科学的哲学与政治哲学》的开篇不久的地方,就先祭出了这样两个不大不小的瓜:一个是第2段中海德格尔“欢迎希特勒1933年的革命”的瓜,另一个是第4段中胡塞尔“并非从信仰出发改宗基督教”的瓜。在我们看来,可能第一个瓜要更大一点,因为它事关人人公认的道德问题,而第二个瓜可能小一点,因为它所涉及的改宗问题,在宗教衰微的今天,似乎已经不再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了,就如同午饭吃瓜还是吃面一样小儿科。但其实,瓜的大小仍可商榷。因为如今普遍公认的是,道德领域和政治领域是两个独立的领域,那么,为什么政治上的失足不仅仅是一个政治问题,反而会牵扯到道德问题呢?难道政治犯也是道德意义上的罪犯吗?当然,这里其实有三个层次:一个是政见不同的政治犯或者说敌国相征的战争犯(这两者都是威胁到国家整体的存亡,但并没有特别针对谁或个人)、一个是普通罪犯、一个是道德上的坏人。《论语》云:“子謂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絏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关于胡塞尔的瓜,施特劳斯是这样说的:“虽然我听说过这样的议论,说胡塞尔与海德格尔一样也有失足,他并非从信仰出发改宗基督教的。如果情况属实,那就需要一个身具异禀的强辩专家来考察两种行为的异同并评判其是非优劣了。”首先,这个“失足”该如何理解?其次,这个“并非从信仰出发”是什么意思?“并非从信仰出发”,我们普通人的第一感觉是,胡塞尔是个胆小鬼,他为了躲避纳粹的迫害,假装不是犹太人,而是基督徒。这样一来,正好和海德格尔那个瓜对应上了,海德格尔是个纳粹。但问题是,这个有用吗?如果在以前,在人们笃信宗教的时代,你抛弃祖先的信仰,改信个基督教,也许那些基督徒们的确可能会接纳你,而不再迫害你了。但问题是,纳粹根据的是人种学这种科学或者“伪科学”,根据的是血统,而不是根据宗教信仰,来判定你是不是犹太人。从血统上,耶稣也是犹太人。但基督教或部分基督徒并不会因为基督也是犹太人就不再鄙视或仇恨犹太人或犹太教了。所以,可以确定胡塞尔改宗并非因为“利益”的缘故,并非因为改宗基督教可以获得免费的面包或者躲避纳粹的迫害的缘故。那么,“并非从信仰出发”是什么意思呢?似乎只剩下一种可能,即胡塞尔改宗是从哲学或理性出发的。
什么意思呢?“从哲学或理性出发改宗基督教”,似乎是个矛盾用词,因为哲学或理性不正好是宗教或信仰的对立面吗,至少在罗素勋爵看来是这样或者应该是这样的?
我们先把这个问题放一放,看一看这篇文章的整体情况。
首先,标题是“作为严格科学的哲学与政治哲学”。“作为严格科学的哲学”是胡塞尔的提法,而且是胡塞尔的一本书的名字。所以,这个标题等于是,“胡塞尔与政治哲学”。但如果我们开始读这篇文章,就会发现,似乎谈的不是胡塞尔,而是政治哲学。这是为什么呢?如果一个人熟知胡塞尔的哲学,就会知道,胡塞尔那里并没有什么政治哲学,所以,施特劳斯在一篇写胡塞尔的文章中,尤其是关于胡塞尔与政治哲学的文章中,首先不谈胡塞尔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根本就没什么好写的。但是,我们仍然会好奇,施特劳斯究竟如何能够让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胡塞尔与政治哲学——扯到一块儿去呢?
其次,我们看一下篇幅:中译本只有12页,英文原文是9页,总计16个自然段。页码问题是个随机问题,根据开本大小确定,但自然段却是作者自己的选择或设计的结果。为什么正好是16个自然段?我们很难说,只能猜。但猜要有猜的根据。这个根据就是,作者也是一个“数学家”,当然并非我们现代意义上的数学家,而是毕达哥拉斯那种意义上的“数学家”,也就是喜欢玩弄数字的神秘性的人。至于作者是否真的相信数字的神秘性,还是说仅仅是像诗词的格律一样,觉得这样做挺美、挺好玩、挺有趣而已所以才这样做,还是说为了适应或者利用时代的偏见或者读者的偏见从而告诉我们一些额外的信息以方便我们理解文本,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首先,施特劳斯多次提到,17代表“自然”,“自然”是哲学的主要题材或唯一主题。那么,停在16,似乎意味着这篇文章仅仅是为自然或哲学研究所做的充分且必要的准备而已?
其次,粗瞥一眼这篇文章的内容,就会发觉正好分为两大部分:前8个自然段为第一大部分,谈的不是胡塞尔,而是海德格尔(似乎是顺带着谈了一下黑格尔、马克思、尼采),这似乎可以理解,因为海德格尔是胡塞尔的学生,而且是最出名的学生,出名程度甚至超过了老师;后8个自然段为第二大部分,正是开始谈胡塞尔,而且是以《作为严格科学的哲学》为主要对象。
由于刚好是两大部分,而每个部分的段落数就刚好相等,所以,可以猜测,似乎有种平行关系,或者镜像关系,但是不是真有,有的话究竟是哪一种,还需要具体地看。
第一部分:
第1段:引出问题——政治哲学完蛋了。
第2-5段:海德格尔对政治哲学的拒斥的理由。
第6、7段:似乎是题外话,讲的黑格尔、马克思和尼采。
第8段:海德格尔的结论:政治哲学从理论上不再可能。
第二部分:
第9段:引出问题——胡塞尔没有谈政治哲学,是因为还没来得及谈,还是因为胡塞尔也从理论上证明政治哲学完蛋了。
第10-13段:胡塞尔论“作为严格科学的哲学”的第一种歧途:自然主义(实证主义、心理主义)。
第14、15段:胡塞尔论“作为严格科学的哲学”的第二种歧途:世界观哲学。
第16段:追问政治哲学的本质的开端:胡塞尔对政治和哲学的关系——政治权力对哲学的迫害——的提及。
当然,仔细研究之后,就会发现,平行关系似乎不太完美,第一部分扯了别的人而非限于海德格尔,而第二部分全是胡塞尔。当然,这没啥大不了,因为按杨振宁先生的看法,既有“对称”(秩序)又有“破缺”才算“美”。但这里真有所谓平行关系(秩序)的“破缺”吗?
首先,生存主义“运动”的坚实中心固然可以说是海德格尔,但历史主义的中心却似乎未必是。因为,从理论深度和现实影响这两方面看,黑格尔、马克思、尼采这些历史主义者们的成就,丝毫不逊色于海德格尔。其次,这里的生存主义明显是在历史主义的同义词的意义上使用的,因为施特劳斯显然提都没有提一下生存主义的另外一个重要的源头克尔凯郭尔。
当然,以上都是“虚”的,还是让我们读点儿更“实”的东西。比如,什么是胡塞尔所津津乐道的“作为严格科学的哲学”?第10段很短,几乎全部由对胡塞尔的引文构成,就是为了解释“作为严格科学的哲学”这个短语:“自其开端以来,哲学便提出了成为严格科学的哲学的要求;更确切第说,它要求成为这样一种科学:将满足最高的理论需求,并且在伦理与宗教方面使一种被纯粹的理性规范调节的生活得以可能。这一要求从未被完全放弃。[然而]哲学在其发展的任何一个时期都从未能够满足成为严格科学的要求。作为科学的哲学尚未开始。在哲学中[与科学相反]一切都是有争议的。”我们注意到,在这篇非常短、仅仅有9页16个自然段的文章中,这段引文出现了两次,一次是这里,一次是下面的第14段。不过,第14段中是更短的引用,仅仅引用了“在伦理与宗教方面使得一种被纯粹理性规范所调节的生活得以可能”这么一句。似乎这句重复的话格外重要。
胡塞尔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呢?首先,“开端”当然指古希腊。古希腊哲学中,尤其在其“集大成者”亚里士多德那里,哲学和科学是同义词。哲学就是科学,科学就是哲学,所以,哲学当然是严格的科学了,因为不严格的科学便不能称之为科学。其次,胡塞尔这里区分了“理论需求”和包含“伦理与宗教”在内的“生活”。回到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区分了理论、实践和技艺。技艺也属于实践之一部分,所以可以略过。但亚里士多德对实践的界定是“伦理与政治”,而非这里的“伦理与宗教”。为什么会产生这一变化?我们可以注意到,第2段中,总论海德格尔时,施特劳斯说,“在海德格尔的著作中并没有政治哲学的位置,这可以归因于这样一个事实,谈及的那个位置被诸神或者那些神占据了。”而且,这似乎也是黑格尔、马克思、尼采等历史主义哲人首先关注的问题:哲学/理性的对手是宗教/信仰,而不是政治。所以,宗教与政治(传统政治),或哲学与政治(现代政治)都能够和谐相处,冲突仅仅存在于哲学和宗教之间,要么是调和哲学与宗教(黑格尔),要么是用哲学取代宗教(马克思、尼采)。“调和”也好,“取代”也罢,在施特劳斯看来,似乎都不够成功,都重新落入了宗教的魔掌或者说五指山——证据在第9段开头对他们的总体评价:“让我们从这些美好憧憬(它们更多第出自预言家而非哲人)回到胡塞尔。”
让我们也回到胡塞尔。胡塞尔在界定了“作为严格科学的哲学”是什么之后,发了一番感慨,感慨这么一个崇高的追求竟然从未实现过。为什么?为什么胡塞尔敢这样说?胡塞尔的证据似乎是:“在哲学中[与科学相反]一切都是有争议的。”可问题是,科学中就没有争议了吗?其次,有争议就不够严格了吗,或者说,就不能“满足最高的理论需求,并且在伦理与宗教方面使一种被纯粹的理性规范调节的生活得以可能”了吗?传统哲人不都实现了这一“严格”所要求的东西了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