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雨 by 佩索阿

其一

穿過了，我的無限港口之夢，從這片風景奔過 花朵的顏色是透明的，襯著駛出碼頭的諸多大船 它們的船帆；那些船拖行著在水面上影子 是那些古樹的輪廓在陽光下的影子⋯

我夢見那港口，我夢見它陰鬱、蒼白 而這片風景在另一側卻是被滿滿的陽光浸透⋯ 但在我的頭腦中，今天的太陽是個黑暗的 港口，而從港口出發的船正是這些光照的樹木⋯

我—解脫兩次的人—已離開下面的景色⋯ 那座碼頭的輪廓是條澄明寧靜的路 它像堵牆般地豎立起來， 而許多船在那些樹墩的內部經過 以一種垂直的、水平的姿態， 他們托著船錨於連綿不絕的葉間劃過水面⋯

我不知道，我夢見了我卻不知道那是誰⋯ 忽然間所有港口的海水變得透明 我看見了海最深的地方，在那裡鋪展如恢宏版畫的 風景的全貌，一條林蔭經、一條在港口燃燒的路。

還有影子⋯它屬於一艘比港口更老的船隻， 它在我的港口和這片風景的視野的夾縫間駛過 它靠近我，它進入我， 它在我的靈魂的另一側經過。

其二

教堂在這天的雨裡點亮了燈火， 每支蠟燭都是更多的雨在敲打玻璃⋯

我懷著喜悅聽雨，雨就是被點亮的廟宇， 教堂外能看見的玻璃就是在其內能聽見的雨音。

主祭壇的輝煌是一座山丘，我透過雨 祭壇罩布的金色的雨看那山丘卻難以看清。

唱詩班的歌聲響了，傳到很遠，拉丁語和風 撼動著我的玻璃，而雨水正因歌聲感受到自己。

彌撒是一輛駛過的車子 它穿過跪拜的虔敬者，在一個悲哀日子的今天 一股突然的風在更廣大的輝煌中顫動， 主堂的節日與雨的喧響淹沒了所有東西 只剩下神父的聲音、水的聲音， 它們也和車輪的聲音一起在遠處消隱⋯

教堂的燈火 隨著雨的停息滅了⋯

其三

偉大的司芬克斯正在這張紙的內部做夢⋯ 我寫—而它透過我透明的手向我顯示 於是在紙的角落，金字塔升起了⋯

我寫—但我在驚異中看見，我的筆尖 顯現出胡夫國王的側影⋯ 我停住了⋯ 凡有的都走向晦暗⋯我跌進時間鑄就的深淵⋯ 我被埋於金字塔藉著這盞燈的明亮寫我的詩篇 整個埃及向我壓迫，通過我以筆尖所寫⋯

我聽見司芬克斯暗中竊笑 我筆尖的沙沙聲在紙上奔跑⋯ 一只巨手穿過我無能知曉的司芬克斯的真實， 它將一切都掃進我身後天花板一角， 在我書寫的紙上，在紙與筆尖的夾縫， 胡夫國王的屍體躺著，他睜大的眼睛看向我， 在我們於彼此的凝視之間有尼羅河淌過， 一只旗幟各色的艦隊的歡樂 它沿著我與我所思之物 之間的對角線 沿著那不可名狀的對角線蜿蜒而過⋯

胡夫國王黯金色的葬禮，還有我⋯！

其四

手鼓在這所房間的沉寂中響起！⋯ 在安達魯西亞有許多牆豎立⋯ 那兒有情慾的舞蹈在光無動於衷的閃耀裡⋯ 剎那間，所有的空間靜止， 它們停止、它們滑動、它們展開⋯ 天花板有一處彷彿比實際更遠的角落 在那兒有許多白色的手打開許多秘密的窗戶 然後有許多的紫羅蘭在那兒垂下 因為是一個春天，它在外面， 它在我在我緊閉的眼睛上放下了夜⋯

其五

外面是太陽的渦旋，是旋轉木馬⋯ 在我之內是樹木、石頭、山丘的凝止的舞步⋯ 明亮集市中絕對的夜，月光在外面的晴天， 而集市的燈光製造了從花園的牆裡傳出的喧囂⋯ 一群頭頂著罐子的少女 從外邊經過，她們被陽光淋透 她們在集市穿過密集的人群， 攤位的燈光通過人群混合，與夜色或月色， 他們兩組人匯合，他們今入彼此， 直到“一”和“二”這兩個數字成為一個。 集市、集市的燈光、和在集市中的人 還有奪取了集市並抬起它直到上空的黑夜。 他們走在被陽光淋濕的樹的頂端， 他們可見地走在陽光沐浴而閃耀的石頭下， 他們顯形於女孩們頭頂罐子的另一側， 這個春天的所有風景都是集市上空的月亮， 整個集市與其喧鬧光照都是這晴天下的土地⋯

忽然有人搖篩子般搖起了這雙重的時辰 來自兩個現實的塵埃混同起來，那粉末落在 我滿握著港口的繪圖的手，圖上 巨大的船隊就要開啟它不思歸鄉的航程⋯ 暗金色與白金色的塵埃落在我的指尖⋯ 我的手是那離開集市的少女的足步， 她獨自一人，她很快樂，就像今天一樣滿足。

其六

指揮家揮起了指揮棒 倦怠、悲哀的音樂爆發出來⋯

我回想起我的童年，那天 我在花園玩耍，對花園的牆壁 投球，球的另一側有條 綠色的狗在亂走，另一側 是騎乘著藍色馬兒的黃色騎手⋯

音樂還在演奏，在我的童年 突然有堵白色牆立在我與指揮家中間， 那顆球來來去去，一會是綠狗， 一會是騎乘著藍色馬兒的黃色騎手⋯

整個劇場變成了花園，我的童年 無處不在，而那顆球正在演奏音樂， 含混哀傷的音樂蕩漾在我的花園 它扮成那只變成黃色的騎手的綠狗 （球在我和指揮家中間轉得多快⋯）

我對我的童年和我的交匯處投出球 它我穿過腳下的整個劇院 它和一位黃色的騎手、和一條綠狗、 和突然出現在我花園牆頂的藍馬 玩耍⋯音樂把球投向 我的童年⋯花園的牆是指揮家 揮舞的姿態，它混淆於旋轉的綠狗， 混淆於藍色的馬兒和黃色的騎手。

整個劇院都變成了音樂的白牆 有一只綠狗追逐我對童年的 追憶，黃色的騎手騎在藍馬兒上。

從這一側到另一側，從右側到左側， 從有許多樹，它們的葉子和管弦樂團齊奏的地方 到那有一排排球的小店，我買走了其中一個 而店家就在我童年的記憶裡微笑⋯

音樂停下了，像一座倒塌的牆， 球滾落了，從我被中斷的夢的懸崖上， 而在藍馬身上，指揮家，黃色的騎手變黑了。 他將指揮棒放在牆的逃逸上，他在致謝， 他鞠躬，微笑，他頭頂有顆白色的球， 一顆球從他背後滾落了，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