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过冬：从帕米尔到阿勒泰

厦门航空杂志的编辑一觉醒来就吓了一跳，总部办公室给她发来一张图片，图片上是我给杂志写的文章，“这混蛋写的内容是不是出问题了？”她心想。

后来发现是虚惊一场，只是有个旅客很喜欢这篇文章，就找到厦航，想要个PDF版本回味一下。

“好文章还是有人赏识的。”编辑说，说得我有些羞愧，我都想不起来写了啥了。翻出来重读了一遍，还行吧，写得还算是酣畅，但篇幅和载体所限，那些最骚动的故事，或许都只能留在酒后的火炉边说说了。

以下是文章的节选：

一、帕米尔高原

出发那天大雪纷飞，雪山在云雾间吐着白气，“真是个出发的好日子啊”，边上的老陈感叹到，“这一路风霜雨雪怕是少不了。”

秋天时，我从阿勒泰出发，像候鸟那样一直往南方开，跨过一山一山的金黄，一树一树的叶落，抵达了新疆的最南端。

冬天来了，我开始往回走，塔什库尔干县到禾木大约三千公里，下了昆仑山，要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然后翻天山，再穿过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才能到达阿尔泰山的深处。

老陈帮我检查雪胎，机油，刹车等部件的状况，又确保铁锹，千斤顶，防滑链，脱困板都各就各位，很快我们就成了两哆哆嗦嗦的雪人，跺着脚抽一根离别烟，

“你这是嫌零下十几度还不够冷是吧？”他挥手道别，

“只是想完整地体验新疆的冬天”，我按了一下喇叭，油门一轰，出发了。

开了好久不见别的车，路上的一切都被静谧的白色包裹着，像是行驶在仙境里。只有远处不时出现的一缕炊烟，能表明自己尚在人间。

云雾在雪山的群峰之间弥漫，最高处那圆滚滚的慕士塔格峰悠然地吞吐着白气，像是一只妖精，勾引着你向她走去。于是方向盘一打，拐上一条小路，雪已经掩盖了大部分的道路和车辙，只能凭着记忆和卫星图摸索前进。

海拔上到四千三百米时开始打滑，挂上四驱和差速锁，越野车发动机轰鸣，如牛负重艰难前进，开到没法前进也没法倒车时，就是时候下去挖车了。铁锹，千斤顶，脱困板轮番下场，手指快冻僵时，车就可以继续走了。

走了没几百米，车轮又开始空转，同样的流程再来一遍，同样手脚冰冷气喘吁吁地回到车里，更小心翼翼寻找消失的道路，终于在傍晚时抵达了冰川脚下。

结冰的湖面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着月亮的清辉和自己的孤影，我终于理解了斯文赫定当年的感动，“太阳下山了，最后一丝紫色光芒隐没在慕士塔格山西边的山坡后，冰河南面半圆弧石壁上升起一轮满月，这是我所见过的亚洲最壮观景色。我看得见白云飘过起伏的雪原，仿佛山中精灵正翩然起舞；我觉得自己站在无垠太空的边缘，神秘的宇宙在这里永恒运转，仿佛触手可及；我感受到脚下的地球从此处开始旋转，旷野绵延，这奇景超越地球上任何一处。”

二、从塔克拉玛干沙漠到伊犁河谷

从帕米尔高原下来，就能进入繁华的丝路重镇喀什，老人们穿着西服雷锋帽在广场上享受冬日珍贵的阳光，或是三两好友聚在老式的茶馆，点上一块钱一壶的砖茶，抽着自己手卷的莫合烟，街上传来烤馕或是烤肉的香气，孩童们在不远处玩耍嬉闹，在这种繁盛的人间烟火气里修整几天，就得开始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苦旅了。

沙漠也收敛了往日的张狂，蒙上了薄薄的白纱，金黄的沙子与层层白雪组成渐变色的画卷，显得妖娆妩媚。

连续开上几个小时，都是一成不变的公路黄沙白雪，车里的暖气熏得人昏昏欲睡，只好打开车窗，冷空气裹挟着细沙扑面而来，人一下就精神了，或是过于精神了，以至于挥着手朝窗外大吼，“好孤独啊”。旷野上没有回声，连孤独都变得悄无声息。

驶出沙漠，来到博斯腾湖，维吾尔语意为“绿洲”，是国内最大的内陆淡水吞吐湖，也是新疆最大的渔业基地，当地人在冰封的湖面打洞捕鱼，溜冰，也有车子在冰面上甩尾漂移，或是车后挂个滑雪圈拖着惊声尖笑的人们疾驰，更多的是在湖边生起篝火，烤鱼烤肉，似乎再寒冷的天气也没法阻止人们寻找生活的快乐。

博斯腾湖往伊犁河谷，冬天里唯一的交通要道是国道218，沿途得翻越艾肯达坂，因为地处天山山脉西风气流的迎风坡，所以是天山积雪深度和积雪天数最多的区域之一，哪怕是夏天，道路也常常因积雪或大雾而封闭。

这次也不例外，雪下几天，我就得在巴伦台镇的小旅馆待几天。小镇规模很小，因为大雪封路却被围得水泄不通，像是在举办什么盛会。

镇上大都是在等通车的货车司机，天南海北的容貌穿着，各式口音混杂，走进一家陈旧的饭店，人声鼎沸烟雾缭绕，人们嘴里叼着烟，手上拿着牌，或是围在火炉边端着酒杯唠嗑，交流天气或是路况的信息，大酒后，还会聊起爱情和梦想。穿着围裙的老板娘在厨房大嚷大叫，服务员端着盘子手忙脚乱地穿梭于人群中，仿佛回到了古代，那个粮贸招待所还被唤作龙门客栈的时代。

第四天，终于通车了，堵了几天的车流开始排队上山，绵延的车龙直抵天边。余晖和夜色中我见缝插针过掉了几百辆货车，前面的车龙还是看不到头，耐心而缓慢地爬到了曙光初升，终于驶进了温暖湿润的伊犁河谷。

说是温暖湿润，也只是相对的，草原上也是白雪茫茫，无非是飞沙走石换成了雾气氤氲罢了。夏日里喧闹的景区交还给了自然，牧民的帐篷也拆剩个架子 ，很难想象夏天时游人如织的盛况，只有亘古的风一如既往地吹拂，用诗人的话来说就是，算起来，冬天比夏天多了整整一座空山。

离开国道，往山里开，雪更纯粹，人烟更稀少，雾凇沿着公路一路绵延开去，像是一个童话。当年在东北的雾凇岛苦苦等待严寒，水汽，和风力合作无间才能看到的雾凇，在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背景。

继续往云海翻滚的深处开去，各种趟冰河，单边桥，炮弹坑，交叉轴，陷车，挖车，直到车再也没法往前开的尽头，就把自己包裹成粽子，手脚并用趟过冰面，喘着大气一深一浅地趟着雪往上爬，在山顶上极目眺望，确认了只剩自己，再没有别的人了。

一种孤独的幸福感涌了出来，就像是书里写的：“一个猛烈的欢呼从胸中迸发而出。像一个海上罹难者经过几周的漂泊后，第一次发现了有人居住的岛屿而在狂呼那样。他幸福地欢叫，双脚在地上跺踏，双臂伸向空中，转着圈子跳舞，向四方呼叫自己的名字，紧握拳头，朝山下遥渺的大地和落日胜利地挥动着，仿佛是他亲自从天空逐走了太阳。”

三、漫长的边境线

这一部分因为篇幅太长，编辑给删减了，讲的是像是水墨一样慢慢晕开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以及搭了一个哈萨克族老爷子被他拉到毡房里喝酒吃肉，还有在偏僻的小路上跟当地人反复相互救援的故事（感兴趣的话上一篇文章里有发过）。

四、阿勒泰的角落

再接着就身心俱疲地到了阿勒泰，找间温暖的小木屋住下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或是从事一些缓慢而安静的活动。

譬如端一杯咖啡坐在窗前，看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银装素裹的枝丫，落在情人的肩头，落在全世界的土地上。

大雪封住了门前的路，也不急着扫雪，感觉自己拥有着全部的时间，一切都不必着急，可以读喜欢的书，想可爱的人，写长长的信，不寄出去。可以通宵看完一本书，可以傍晚睡午觉，可以清晨坐在床上，看牛群在浓雾中缓缓流过，铃铛恍惚，像是从五百年前传来，像是少女吃吃的欢笑。

房间里实在待了太久以后，也可以打开房门，趟出一条很快又会消失的雪径，穿过光影斑驳的森林，去看看河面的蓝冰，听听冻结的河流不时传来的冰裂声。

或是在月色朦胧的雪夜，把自己裹成一只熊，爬上空无一人的山岗，滑倒了就干脆躺在雪里，念叨着：“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等到屁股和后背发凉，再老老实实地爬起来，一脚深一脚浅地趟过雪地，在雪色和月色的辉映下，回到那间温暖的小屋。

还会有一些清澈的时刻，像浓雾流淌人醒不来的清晨，或是大雪纷飞的午夜，或是狂风吹得院子叮当响的黄昏，想人，什么都不想，就感受，感受空，感受寂静，感受那辉煌而丰富的当下。

后记：

终于闲了下来，护照找了一圈还是找不到，待在我租了一年但住了没几天的“河景豪宅”里，读读书写写东西，还试着学习做饭和做家务（其实就是煮方便面打两个蛋以及拖地倒垃圾），对生活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