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点
草弥生煎差点被人认出来。
当时,一个穿着名牌套装的贵妇牵着她儿子的手正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她的余光正好可以瞄到这对母子:妈妈穿得像那些会请设计杂志参观自己豪宅的女主人,打扮地和家具陈设一样一丝不苟,仿生人一样缺乏人类气息。贵妇牵着的那个男孩倒是穿了一套自在的运动便装,脚上的鞋一看就不普通。即使隔着橱窗玻璃、隔着这么远一条马路,她也能一眼就认出来那双鞋就是出自于她的设计:通体黄色的基本款运动鞋上涂满了大小不一的黑色波点印花,基本谈不上是什么特别的设计元素,却不知为何成为了限量款,定价在1500美元。发售当天就被一抢而空。
原来真的有人会把钱花在这种鞋上!她暗暗吃惊,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波动。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这些昂贵的限量款被粉丝一扫而光的消息,只是合作单位哄骗她这个老人家的假话。她一边继续着手里的工作,一边继续胡思乱想,早知道这次的合作款销量能这么好,当初的合作价格就应该多报一些。
眼前是一块一尘不染的巨型橱窗玻璃,她唯一要做的工作内容就是在这块大玻璃上画大小不一的黄色波点。从几何学角度来说,她的画都以圆圈构成,但她的粉丝们更愿意把这些图形称为“波点”,以便能够从美学角度去赞颂这个儿童都画得出的简单几何图形。自她在婴儿时期百日宴的抓阄活动上,手舞足蹈地用铅笔头在母亲掌心里深深刻下了一个尖锐的点,她的一生就再也逃不出以这个点为中心的圈套了。
族人们坚信百日宴抓阄的结果是上天为她人生道路指引的方向,在她身为婴儿连半句话都说不完整的情况下,私自为她制定了将来人生唯一的发展方向。她张口学习的第一个字是“美”,除父母以外认识的第一个人是“米开朗基罗”。家人说,她这辈子注定要成为画家,事实上她在上小学前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存在别的职业。
她不负众望地成为了画家,现在在玻璃橱窗后慢条斯理地画着波点。波点是她的代表作品,也是她这一生唯一的作品。曾经有记者采访她,问为什么只画波点。她的头脑一片混乱,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向记者解释这是她唯一会画的图形。当人在情急之下渴望找到一个完美答案的时候,总会发现那个上一秒还堆满自言自语的大脑,在紧要关头总是会故意一般突然变得空空荡荡。她在那一刻唯一能想到的东西只有新闻发布会之前吃下的那个肉馅里加了葱的生煎包,于是不由自主地告诉记者:波点就是葱的横截面。我画波点,就是为了克服对生煎里葱的恐惧。
从此以后她获得了大批痛恨葱的粉丝们的支持,他们赞颂她对葱有恨意却依然有勇气面对葱的坚强精神。她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画家成为了一个领袖式的人物,开始频频登上杂志封面,全国的生煎店为了她都推出了带葱版和无葱版的生煎套餐。面对媒体镜头,她不得不一直吃带葱的生煎,不然她“为了对抗葱而画波点”的勇敢创作就成了一个笑话。自此以后,她看到波点就想到葱的横截面、想到葱就仿佛吃到了葱、莫须有的葱味就会一下子从虚无的胃里席卷喉咙,画画变成了一件极其反胃的工作。
成为知名画家让她的生活越来越痛苦。
那个穿着她设计的波点鞋的男孩与母亲过完马路以后,一眼就看到了在橱窗后作画的她。男孩兴奋地指着她大叫:“我也有这个!我也有这个!”,然后松开了母亲的手,用头当成长枪拨开了围观她作画的人群,冲到了玻璃橱窗面前。围观人群没有人生气,倒是都有些羡慕地看着这个男孩,好像他冲破的不是他们挤了半天的观赏位,而是欣赏高雅艺术的距离感。男孩把他的整个身体、两只出了汗的湿漉漉的小手、圆润的下巴都轻轻地贴在玻璃上,透过玻璃仰望作画中的她,想把她研究个明白。
她仍然镇定,手保持精密的角度,带着规律的节奏在玻璃上画她的黄色波点。这样的动作她已经做了一个星期,早已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受自己意识控制也能机械地完美做出这样的动作。她的思绪飞向远方的时候,就像一个进入后台工作状态的生化人,思想不再接受任何指令,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工作进程倒已经做了一大半了。
隔着橱窗玻璃,她听到一阵闷响。似乎有人一直在拍打玻璃,导致玻璃发生了轻微的震动,她的笔下一个波点的轮廓差点无法闭合成一个完美的圆。双层玻璃可以阻挡商业街上绝大部分的噪音,但她还是清晰地听到那个男孩在对着她大叫:“妈妈!妈妈!她好像是个活人。”
和仿生人草弥生煎交换工作,是她自己的主意。
上周末,她收到了来自合作单位制作的草弥生煎仿生人模型样品。仿生人是照着她的外貌做的,脸上的每一根细纹、嘴唇上每一块崎岖的死皮、佝偻的背、轻微跛脚的走路姿态都如实照搬。事实上,她已经有近十年没有再仔细观察过自己的样貌了,她不怕镜子能反馈出她的衰老,她怕的是每照一次镜子就会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垂死的、无用的老人。在工作人员充满期待的目光中,她不得不假装有兴趣一般地靠近仿生人细细观察,更像是鼓起勇气检阅自己从来不愿意面对的真相。她发现,当她凑到仿生人后勃颈那片区域时,甚至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老人味”,这是一种她从未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存在却早已习惯的味道。
“她除了外貌像您,连说话声音也和您一样。”工作人员介绍说,“我们开发了一种人工智能程序,可以让仿生人像您一样说话。这样,您就不用亲自去世界各地参加联名宣传活动了。”工作人员说到后半句话的时候语调渐渐变轻,仿佛在尽力维持礼貌和谨慎的同时仍然不得不刺穿她的自尊。
“谢谢你们为我着想。”尽管心里不悦,但她依然要维持艺术家的体面,“我草弥生煎是一个避世之人,自然不喜欢参与这种活动。”
工作人员显然是松了一口气,用对讲机指挥工人把剩下的零件搬进工作室。他们抬进来一个泡沫箱子,小心翼翼地逐一肢解泡沫外壳,随后从里面取出一个画着波点的生煎模型。工作人员撕掉了生煎上的塑料保护膜,随后举起双手轻轻把生煎盖在仿生人的头上。“咔哒”一声,生煎与头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起。
她和工作人员一齐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生煎头套带来的奇迹。过了好一会,什么也没发生,工作人员皱着眉头打算抬起对讲机说上什么,仿生人才突然从瞌睡中苏醒一样,脱口而出:“米开朗基罗。”
“应该就是年纪大了,反应比较慢。”进入后半生之后,她面对所有失误都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人生变得异常轻松。“对对。”工作人员不假思索地回应道,很快就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没等气氛开始冷场,工作人员又抓紧补充说:“仿生人戴上头套以后就拥有您的思维了,可以代表您在世界各地的旗舰店橱窗里做绘画展示。”
只会画波点的我,存在的意义交给机器人来决定也不错。她看着眼前的那个和自己照镜子一般的仿生人这样想。她也不是没有尝试过放弃波点,她试过格纹、试过泼墨、试过实验表演、试过装置艺术,每次拿出这些苦思冥想的新作时,代理人就抱怨说:没有波点,就没有人认得出你了!生煎小姐。渐渐地,生煎小姐变成了生煎婆婆,她越画波点,就越觉得自己画的其实是个句号。她的人生、她的艺术创作生涯,自画出第一个波点以来就相当于画下了句号。有一次,她画了一个极大的波点,有她的半个工作室那么大,她站在波点面前,总觉得自己在凝视着一个永生无法逃脱的陷阱。
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还来得及回头吗?她常常这样悲哀地想。看着眼前的仿生人,同一种悲哀被复制成了两份。
“你会画别的吗?”她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仿生人,明知道自己除了波点不会画别的。仿生人对着她露出了一种悲哀的神情,她不知道这种神情是通过计算分析做出的肌肉回馈,还是仿生人通过学习她的思维而做出的本能反应。仿生人拿起了她桌上的一只画笔,开始像她一样趴在工作台上开始创作。这是她第一次以第三者的视角观察自己创作的场景,仿生人先是用猪鬃笔蘸取了红色,重重地压在画布的中心位置,接着以猪鬃笔的中心点为圆心,握着笔杆的最底部转了一个圈,一个被她称为“波点轨迹六号”的波点造型就完成了。起点已经有了,接下来的创作才是最难的,一旦走错了方向就再也无法覆盖轨迹、以此为基准的工作也就只能一直稀里糊涂地错下去。仿生人把她思考时紧锁眉头用食指绕弄头发的样子都一起模仿下来,好像在看一场表演,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看多久。
“精彩的部分要来了。”工作人员忍不住说。它换了一只笔头更锋利的笔,蘸取了黑色颜料后提笔刺穿了波点的中心;接着拿起一把刷子,浸透松节油以后一把按在画布原本的图案上。波点和黑色色块立刻迷失在了松节油里,颜色变得模糊,红色和黑色顺着油爬进了刷毛里。它没再提笔,而是直接在画布上来回刮蹭,波点变得支离破碎。“我们也让它学习了别的艺术家的风格,这样方便以后和别的艺术家开展合作。后来,我们发现它竟然学会了融合不同艺术家的风格,开始自己创作。不过,再怎么说,仿生人的想象力还是比不过人类呀!”
几乎只是一瞬间,她真的希望自己只是一个仿生人。她希望自己不需要再被期望了,出了任何差错都只是编写程序的人的失误,自己也不用再做出努力了。只要不再被人期望,她就可以从出生开始就只躺在那个出厂设置的模具当中,不费吹灰之力就达到了所有人都满意的终点。
那天晚上,她把生煎头套的芯片留给了仿生人,生煎头套的外壳戴在了自己头上。“我们之中只要有一个人会创作就行了。”她说。
第二天,她被工作人员当成仿生人带去橱窗了。
她最后一次见它是在上周五,她依然在橱窗里画黄色波点,而仿生人正在橱窗外接受设计杂志的采访。她像往常一样假装自己是个没有生命的、被设定成只会画波点的机器。外面的杂志记者对摄影师说:“让生煎老师和仿生人合张影吧!”她用余光看到仿生人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传过厚厚的橱窗玻璃慢了零点几秒,沉闷的音调说:“这是我最好的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