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ADHD访谈 Vol.4 May-带着ADHD做学术是怎样的体验?
本次访谈者所在圈子比较小,因此隐去地区和年龄
本文于2023年1月31日首发于substack
引言
May是一名哲学系研究生,准备走学术道路,但是因为ADHD在写文章和deadline上面遇到了很多困难。直到去年春季确诊ADHD为止,她都以为这是拖延症造成的。虽然她明知研究工作中需要的自控/大量阅读/遵守deadline这些基本的事情对ADHD来说非常难,但因为求知欲和内心的calling,她还是选择偏向虎山行。
自述
学哲学来自于我对本源真理的兴趣。从小当被问及我将来想做什么职业时,我的思路如下:为什么人要学xx (比如会计/编程)?因为好找工作能赚钱。为什么要赚钱,因为人要吃饭,要生存要繁衍。那么这么看起来,许多专业学科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谋生的手段,如果做一件事不是为其本身,我会觉得那中间的手段则意义不大。那么人为什么要谋生或说为什么要存在呢?我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但又被它深刻吸引。
我从十二三岁开始就一直在想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应该大家都思考过这个问题,有的人找到了自洽的答案,有的人不再纠结于此继续生活,但我是那个思考不出来就很痛苦的人。从十二三岁起我就开始记录这些困惑,这也算是我最早对哲学的混沌的思考。可以说,这些想法定义了我之为我,或说它们才是最真实的精神层面的我。从未想到生存与死亡问题之前的我和之后的我仿佛只是共享记忆的两个不同个体。
在我求学选专业途中有很多思考,当时我非常主观地感觉所有的人文学科最终都会回归到哲学。比如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文以载道”,如果文学最终都是为了诉说天道,而这个天道在研究者看来是属于哲学范畴的。人文学科以外的学科大多有数学和物理的基础,而数学和物理中的公理追问到最基础的层面居然在哲学家看来也是可被怀疑的。我对终极意义和真理的追问让我觉得万事万物都有趣,我很想读很多不同专业,但只能选一个的话我就选了哲学。有时也会觉得哲学是我的宿命,这是我的思维方式。
我去查ADHD的契机是因为抑郁,而抑郁的一大原因就是我无法做我想做的事情。我真的很喜欢学术,成绩也很好,留学拿到了全额奖学金,在人文学科还是挺难的,教授也会说我有天赋,但是我就是怎么都写不完论文,这件事情让我非常痛苦,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自责愧疚了很多年。后来我去看抑郁的医生比较有经验,她自己也是ADHD,所以就问我愿不愿意做一下测量表,要不然我自己不太会想到这方面。因为我还是蛮安静内向的人,在日常学习生活中大部分事情也能通过智商/习惯等进行弥补,从而融入社会生活。
ADHD可以理解成一种智商和执行能力上的差距,这种差距会造就对个人道德的质疑,你总会觉得自己好像可以再努力一点,但怎么就是努力不起来。
我的ADHD症状在生活上表现为没有时间观念,在Admin相关的事上很头大(尽管并不难),小时候在需要安静坐下时身体闲不住,会晃椅子的腿,转笔等。还有一个更加危险的症状,是我在骑车时脑子会自动想别的东西,注意力完全不在当下,有一次雨天骑自行车撞上了我的小学同学,所幸没有伤到对方。因此,尽管我有机动车驾照,但我是绝对不会开车的。在学习上则表现为拖延——从来做不完假期作业(包括小学很简单的时候),平时不听课考试靠突击,很难按时完成论文。
在生活上,我其实相对摆烂,只要不饿死就行。我曾经因为忘记兑现退税的支票而损失了一笔不小的钱——而兑现只需要花5分钟而已。只有当我的症状会影响到别人时才会逼自己去采取措施,即使牺牲个人的时间和自由也要把这些事做好。比如我在做助教时,为了避免迟到,就会把闹钟定到6点。
让我比较痛苦的是ADHD让我没有办法以自己的理想的状态去做学术。
到大学时期为止我都是一个考前突击选手。平时的时间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过去了,但我又是一个很要强的人,一定要拿第一,总是在考前突击复习。而我因为记忆力很好,又很会归纳重点,每次通过突击也能侥幸拿好成绩。甚至有时我想试探自己侥幸能力的极限在哪里,别人提前一天背的东西,我故意到当天早读才花半小时背背。这种侥幸“能力”同时也是一种不幸。如果我早一点经历失败,也许这个习惯就不会延续下来。
进大学后,我的侥幸能力越来越差。当时有一个必修的考试,我还是平时吊儿郎当不背,期末突击,但那门课内容实在太多了,最后没能考好,我就特别愧疚。
哲学专业需要写很多论文。别人通常都是期中的时候写一个大纲,用两周写一个草稿交给老师,再根据修改意见出一个终稿,但这不是我的工作方式。我会一直在大脑里想想想,反复酝酿,偶尔记录下一些想法,然后就分神去想别的事了,再突然在某一个时间点想起来有论文这件事,24小时不停转地写上一两天。
本科时我还能踩点完成论文。有次期末有很多篇论文要写,剩最后一篇时老师已经给我延期了,但到deadline前一天我都还没开始动笔,只好在交稿当天的早上写到中午12点,从零开始写了5000多字交了上去。最后居然还得了个不错的分数。
到硕士时就开始逐渐赶不上时间,会晚交个几分钟,最后不得不去跟老师卖惨说自己网断了或者电脑卡了,但我其实是一个非常讨厌说谎的人。这也是ADHD更进一步让我觉得自己没有道德的方面,每次都自责到自我厌恶但下次还是莫名其妙重复。
我也尝试过按别人的方法来规定自己一天写多少字,但一般都是执行不了。当我做了计划却执行不了时,就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学术道德的人——“即使我能写出好东西,最终能拿高分,但我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我不配得到那个高分”。为了稳定心理状态也渐渐不定计划了。
在写第一个硕士的毕业论文时,到相关材料准备得差不多了,我发现我已经差不多弄明白这个题目了,就突然失去了兴趣(现在想来我的兴趣常常泛而不精也是挺ADHD的),和导师说要换题目,而他居然也同意了。但这个变化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压力,再加上疫情在海外lockdown加上很多个人生活波折的冲击后我确诊了抑郁,就更加摆烂了,做了延期毕业。原本打算在延毕的那个寒假写完这个论文,但当时我已经开始申请另一个项目,要写别的论文,所以这个毕业论文还是没写。
然后我就面临一个前所未有的困境——如果我写不完前一个硕士毕业论文,我就拿不到那个学位的毕业证;同时,后一个项目申请需要看我上一个学位的成绩单,如果不交这个论文后面的学校我也去不了,那我这两年的努力都白费,当时我已经决定要在海外读博,很需要那个学位,加上那时候疫情期间很难回国,为了不被取消学签遣返也必须写完这篇论文。
这个困境可能是我生活中最可怕的一次经历,但我还是一直拖了大半年才在最后两周在恐惧与崩溃中把这篇论文写完。答辩结束后,我感觉这段时间透支到半条命都没了,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本科时我还能靠着peer pressure逼自己前进,但现在作为半独立的研究者,身边没有和我在同一个level做同一个课题的人,我需要新的应对策略。
确诊ADHD后,医生给我开了2种药。一种是平时吃的non-stimulant,一种是按需吃的stimulant(医生说长期吃耐药性会变高)。吃了药后,我的大脑就像含了薄荷片一样,突然整个人都平静下来,就会觉得我有希望把眼前的事做完。但我非常克制地吃这个药,因为吃完了第二天会特别累,有透支精力的感觉。另外吃药的那天可能会忘记吃饭,到很晚都睡不着。
我其实到现在还是有些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够格的ADHD。尽管我有很多典型症状,也确诊了,但因为自己活到现在在外人看来都挺优秀的,有时会觉得这是否只是现代医学给我贴的一个标签,其实我也只是比其他人拖延症严重一点点,其实也许我可以自己克服(但实际上又不行)。因为这些事我总是在内耗。
访谈手记
当你拥有ADHD但尚未意识到时,成功和失败都常常难以接受。因为在刻板印象里成功是需要通过努力达成的,努力过后的失败也不失悲壮。不努力是有原罪的。不努力的人失败是常态,成功只是一时侥幸。而这种努力似乎也是有特定形式的——日复一日不计回报地向着同一个目标持续稳定前进,而这恰恰是有ADHD的人不擅长的。
我不否认努力于成功的重要性——努力代表了主体性,能够主观干预事情的结果,这个结果才有可能得到复制。但我觉得上述努力的定义过于狭隘,局限在战术层面。退一步去不断思考和修正目标与方法同样也是努力。我们应该改变那些能改变的事,接受那些不能改变的事,并学会区别这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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