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
也许是因为太孤独了,孤独得没有别的退路,也许是生活出现了那些使人不再孤独的转折,美妙得叫人产生憧憬,我也猜不透,总之我的朋友们想谈恋爱了,用他们的话说,是“还对爱情抱有幻想”——多么伟大的理由,似乎随时可以为此失去自由还有更多其他的东西,只是不知道这种草率的根源是什么。反正在我看来,这种幻想实在有些可疑,于是我问恋爱的人,谈恋爱到底有什么好处吗?他答不上来,在我已经把他当成哑巴的沉默之后,他回答,“你谈了就知道了”,我一听这话就知道,他对爱情已经没有幻想了。这也不足为奇,得到爱情的人不配再拥有幻想,如同幻想中的人也没有得到爱情那样,世界在这里略显公平。而且根据观测,对爱情的幻想大概是一种类似超新星的物质,在死亡的过程中会发出让人嫉妒的光和热,那就是得了红眼病的人在旁观他人的恋爱时所看到的东西。至于我,我也不是不嫉妒,但是爱情不是我唯一缺乏的东西,所以就无从妒起。
这个世界朝不保夕地变化着,在无所适从地随波逐流之后,我发现自己正在面对逐渐逼近的镣铐——现实正在侵入生活,象牙塔已经摇摇欲坠。摇摇欲坠的第一个线索是不得不看见那些讨厌的东西,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逼你看它们一眼,尽管它们一直都在。但突然你就被拧着头转过去看,你惊叫着,哇,原来真实丑得这么惊世骇俗。摇摇欲坠的第二个线索是你去做你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做的事,就比如相亲,当一件事起初只被当作玩笑提起,随后竟然被认真审视时,不论结果如何,这种变化已经让人不寒而栗了。那些提前就适应得比较好的人,被誉为富有现实感,而富有现实感的人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们会在不经意间跟你聊到体制,聊到婚姻,退休年龄,养老保险,在这种话题面前,哪里还存在偏安一隅的资格,所以你就准备好成为他们吧,反正无处可逃。要命的是,我对他们这套充满厌恶。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吧,去他妈的房价,去他妈的互联网,去他妈的结婚,反正看不到它们的意义,反正最稳定的状态是一无所有,活下去就好了。但后来我又发病了,病情是“还对xx抱有幻想”。
最开始的时候,幻想并不怎么有害,虽然我们也会被它误导,把那些从来没有见过的美好的东西,当成是唾手可得的,但这也没什么,年轻人只是没经验,脑子并不傻,碰碰壁也就长记性了。我就有过好多好多幻想,考上一所好大学,碰到比她更好的人,挣到去看极光和雨林的钞票,做一番改变世界的事业,诸如此类的幻想在二十岁之前实在是太正常了,它们唯一的危险性在于,当事人太年轻了,以至于这些幻想甚至是有机会实现的,以致引发更大的幻想。幸运的是,这种可能性实在微不足道。后来我大学毕业的时候,专家开始建议我了:年轻人要相信爱情,大学生不要满脑子“央国政”,要过有挑战性的生活。我不在乎年轻人为什么不生孩子,不在乎大学生为什么狂热于考体制,不在乎同学为什么失去幻想,我知道的是,凡是专家鼓励的事,至少也是相当有害的了。事情就是这样,到现在幻想已经成了十分有害的东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人怎么就突然平庸得没有一丝色彩了,猪都能起飞的风口怎么就突然塌陷,幻想怎么就成了毒害生命的东西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怀念幻想比较无害的日子,因为就我而言,充满幻想的感觉真够美好。我高中幻想得最厉害的时候,好奇自己究竟会过上哪种生活,迫不及待地想给自己的人生找一个目标,数学老师告诉我,“这些东西现在不必着急”,我回想他的话,里面至少藏着两句,第一,大多数人的生活,到最后也没有找到一个确定的目标,第二,大部分的目标,最终也不会被实现,总之,急了也没用。当然这都是我后来的猜测,当时他只是告诉我,现在不必着急。后来我相信了他的话,一点也没着急,我轻轻松松地麻痹自己,全然没有想到,和大多数人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好,前提是你不厌恶他们的生活方式。
人在孤独的时候总是会犯错误,这是一句废话,因为,人不管什么时候都总是会犯错误,当然这话也不需要我来说,所以这是第二句废话。我要说的第三句废话是:人总是会重复犯同一种错误。我最大的错误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停止了幻想,我第二个错误是在幻想成为一种公害之后又开始幻想了。现在有点理解我的朋友们了,他们接受不了以前那种生活,想换一种新的方式,可以确定的是以前的生活已经枯燥得难以忍受了——知道这一点就够了,这注定着他们一定会去追求新的生活。辛波斯卡写“就让那些从未找到幸福爱情的人,不断去说世上没有这种东西,这信念会让他们活得较轻松死得较无憾”,幻想如果真的能这么轻松停止就好了,有些错误注定不断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