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逆
半年前找了个离新家近的牙医诊所,名为“现代牙科诊所”,所如其名,装修非常现代,医生助理也很细致,不仅拍了全口X光片,还用细针仔细探了每个牙齿牙周袋的深度,得出结论是有我的几颗牙齿有早期牙周病症状,需要半深度洗牙,半年后来复查。
这半年我也没做什么改变,等到复查时就像一个考试前没好好复习的学生,已经知道结果不会太好。果然,情况又糟糕了一点,这次要深度洗牙,以后每三个月复查。
医生给我看X光片:“你看牙槽骨也有点被侵蚀了。”
我之前已经在网上查过,于是问:“这应该是不可逆的吧?”
“嗯,是的,但是我们可以防止它变得更严重。”
“好吧,”我叹口气,“哦对了,医生,有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想请教您:我三年前做过下颌正畸手术,之后下巴和嘴唇就一直是半麻的,知觉可能只恢复了三成,想问还有可能恢复吗?”
“如果刚做完手术用激素可能还有恢复的机会,现在应该就不行了。”
“好吧。”我耸耸肩,接受了这个我基本预知的答案。这个手术的后遗症唯一的不便应该就是接吻的时候只有上嘴唇能感受到百分百的热情,下嘴唇就只有30%。
不过作为一个中年离婚妇女,好像现在操心这个也没什么用?
年纪一点点上去,身体就像已经开了七八万迈的车,如果不出大碍,再开个七八万甚至十万迈都没问题,但总有一些小零件慢慢坏掉。比如左前方的音响放低音的时候会破音,后座皮椅被朋友撒了果汁有一点点淡淡的印子擦不掉。单拿出来说都不算大事儿,但总有些膈应,毕竟不是新车了。
心理的创伤也是一样的吧。前两天和妞子微信,说到最近我去新泽西公司本部培训。两天时间,除了睡觉和听课,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社交。又说起这次回上海,我准备去见她在上海的一个同事,就是去年妞子来加州出差,我去看她时认识的,感觉还挺聊的来。
“哇,这么一说,我难道是传说中的社牛吗??”我有点沾沾自喜。
“你一直都这样的啊,大学时候也是吧。”
“嗯,那时候我还没有被生活蹂躏。其实我的底色还是阳光的。”
心理医生说我复原能力很强。也许吧。但是有的伤痛也是不可逆的。和初恋分手、和父母相继决裂、离婚、奶奶过世,再长的时间也无法愈合这些看不见的伤口。英文里把这些心理旧伤称为baggage,意味着我们必须在余生背负着它们负重前行。这些行李甚至都不能由别人分担,就像自己的伤口必须自己舔。这个道理也是我最近悟出来的。有些受过心理创伤的人会寄希望于找到一个能疗愈自己的伴侣,但事实是,这个期望本身就是错的,还错了两处,第一是认为这些伤可以被疗愈,第二是天真地以为别人有这个超能力。很多时候,岁月静好只是暂时掩盖了这些伤痛,把行李塞进了壁橱,但他们一直都在,就像被侵蚀的牙槽骨和只能感知30%热情的下嘴唇,不可逆。
如果能活到预期平均寿命,那我的人生快要过半。回头看看,身体和心理的不可逆伤痛越攒越多。然而,在芸芸众生中,比我要承受更多苦痛的也大有人在吧。年前和一个可以算我半个导师的年长同事聊天,才知道她的人生境遇。结婚近30年的丈夫出轨闹离婚,离婚过程中他突然被诊断出失智症,出轨对象见状立马跑路,同事选择留下来照顾他,直到给他送终。我无法想象她这么多年经历的一切。另外我的项目主管几年前得乳腺癌,做了根治术之后恢复期突然问自己,如果我还有一年生命,这是我想要得生活吗?答案是否定的。于是她毅然决然和一直煤气灯她的老公离婚,一个人带三个孩子,还要每天高强度地工作,着实是一个狠人。
写这么多也没什么重点。早就过了相信人生意义,认为人生理想只要努力就能实现的年纪。能做的,也就是和这个世上的其他人一样,拖着越来越重的baggage,汲汲营营地过好每一天。然而内心始终暗存希望,期待生活偶尔会带来不经意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