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 by 帕索里尼
武器何在?我只剩下那些自身理智構建的武器: 而在我的暴力之中,甚至沒有留下一片 空間,給非知識分子行為的蹤跡。 我如今是笑話了, 倘若,經由睡夢的啟示,在這灰色的清晨 (死者曾見證,並其他死者也將要見證,但 於我們而言,這只是又一個清晨)我 呼喊出了鬥爭的語詞?我不知道到了午時 我又會變成什麼樣子,但那年老的詩人 ‘ab joy’,他之談語宛若雲雀或椋鳥—也像 一個追求死亡的年輕人。 武器何在呢?我知道 那些青春的紅色四月早已消逝,絕無重返可能, 只有那一歡愉的幻夢,才能打開那屬於 全副武裝之痛楚的季候。我,曾經的一個 無武裝的游擊隊員—奇蹟的、幼稚的、無名的— 如今,在生活中感受到了,那可怖的馨香, 正發自一顆抵抗的種子。 在清晨,樹葉凝止 彷彿是塔利亞門托或立文扎河上的樹葉: 並不因為風暴停止,也非由於夜晚的降臨, 那是生活的缺席,反思、並與自我拉開距離, 意圖理解那可怖卻安寧的力量(仍豐盈 於其中的)是什麼:四月的芳香!那青年, 每一個視死如歸的志願兵,為每一片 草葉全副武裝! ⋯⋯⋯⋯⋯⋯⋯⋯⋯⋯⋯ 行。我清醒了,有生以來首次,我想要 拿起武器。我用詩歌說這件事情(真荒唐啊) —說給四個羅馬朋友,兩個帕爾馬朋友聽— 他們能夠理解我這恰當譯自德語的懷舊之情, 通過這樣考古學的寧靜,它凝視著多晴、 人口漸稀的義大利,那些沿古舊之道走下 阿爾卑斯或亞平寧山的野蠻游擊隊的 家鄉⋯ 我的狂熱只屬於清晨。而到了中午, 我同我的同胞勞作、膳食、面對旗幟高揚的 現實,如今那旗幟是屬於普遍命運的白旗。 你們呢,共產主義者,我非同志的同志, 同志的陰影,初次分離的親侄失落於此時此刻 恰如失落在遙遠的過去,而非未來中想像的 日子,你們—無名的父輩啊—聽見的召喚 我相信,與我聽見的那個相差無幾,那召喚 如今仍燃燒著,彷彿是那封凍的平原上、 沿著沈睡的河流,在被轟炸的山巔,一縷 火焰,被拋棄⋯ ⋯⋯⋯⋯⋯⋯⋯⋯⋯⋯ 我承擔全部的罪責,為了我們絕望的 脆弱(我們老舊而未供認的,易於疲倦的 志業)因此,我們當中的數百萬人, 全都過著某種共同的生活,無能延續 向終點的堅守。全都結束了,啦啦啦, 來吧,一起唱歌,那最後的葉子,戰爭 與殉難者得勝的葉子飄落著,愈發 稀少,一點點被那成就為現實的事物 摧毀殆盡,不僅是我們親愛的 反動派的現實,也是民主社會主義 美麗新生的現實,啦啦啦。 我樂意承擔 那施加於我令一切保守在其原來樣貌的 罪責:那失敗之罪責、不信任之罪責、 悲苦年月仍心懷那下賤希望之罪責, 啦啦啦。我承擔加著於我自身最黑暗的 懷舊,那令人備受折磨的悲痛,它喚起了 被惋惜的諸般事物,伴與這般真相 其真實性幾乎將它們重建,或至少重建 它們重建所必須擊碎的種種條件, 啦啦啦。 ⋯⋯⋯⋯⋯⋯⋯⋯⋯⋯⋯⋯⋯ 武器去哪了?和平而豐饒的義大利啊 你這根本無足輕重的小國?如今,於此 奴性的穩定中,今日貧窮恰似昨日的 轟炸而為自己辯護—從崇高變得荒謬— 並在那極致完美的孤獨中— 我控訴! 別,冷靜點,那不是政府或大莊園制, 不是壟斷集團—只是它們的大祭司, 是義大利的知識分子,所有人,甚至 那些正當稱呼自己為我摯友的他們。 這些必然成為他們生命中最糟糕的年歲: 只因接受了,一個從未被定論的現實。 這一合謀的結果,這侵吞理想的結果, 即如今真實的現實當中再沒有詩人 (我?我早就枯竭了,淘汰了。) 現在 陶里亞蒂,隨著上次流血罷工的回音 他被放逐了,衰老、躋身先知之列 唉,他們是對的—我夢見武器,藏匿於 污泥中,那輓歌式的污泥,孩子玩耍 而年邁的父輩翻耕著的污泥,當憂鬱 從那些墓碑掉落,成排的名姓隙裂, 墓板破開,而那些年輕的屍體,身著 那些年裡防塵的大衣,褲子塌拉, 軍帽罩住游擊隊員式的髮型,沿著市場 的圍牆,下入那連接菜園和山脊的 小徑:他們進入自己的墳墓,年輕人 眼裡有更多超乎於愛情的事物: 某種隱密的狂熱,讓男子漢為之作戰, 彷彿他們被迥異於自身命運的命運 召喚。懷揣那不再秘密的秘密,無言地 他們下來,沐浴那初生的陽光,雖然 死亡如此之近,他們的腳步卻愉快 是那意欲環遊世界的人們特有的愉快。 但他們是大山的居民,是波河荒蠻 水岸的居民,是最寒冷的平原,最偏僻 地方的居民。他們來這能做些什麼? 他們回返,無人能阻攔他們。他們沒有 藏匿武器—他們毫無悲喜地抓緊武器— 而無人看向他們,像是因衝鋒槍那噁心 的光澤的羞恥而失明,因禿鷲的蹤跡 那些從天而降的鳥兒,在陽光下,履行 它們晦暗的使命。 ⋯⋯⋯⋯⋯⋯⋯⋯⋯⋯ 很好奇,誰有勇氣告訴他們,那個 燃燒於他們眼中的秘密理想已經結束, 說它已是另一個時代的產物,他們兄弟的 孩子已年久未戰,而歷史殘忍地更新 提出別的理想,任舊理想靜靜腐爛⋯ 粗魯得像可悲的野人,他們將要觸碰 人類在二十年來被殘忍賦予的新事物, 無法動搖 那些追尋正義者的事物⋯ 但是呢,先來讓我們慶祝吧,來打開 合作社的美酒⋯乾杯!為新的勝利 總會到來,為新的巴士底獄!拉福斯柯, 巴柯⋯祝你長壽!健康!老朋友! 加把勁努力幹,同志!最美的祝願 獻給最美的黨派! 從葡萄園彼方,從 池塘彼方,太陽到來:從空洞的墳墓中, 從那白色的碑石,從那遙遠的時代。 但如今是另一些人盤踞於此,那些暴力而 荒唐的移民,異鄉的嗓音。他們被吊死 在路燈上,被絞刑架窒息,而誰 又能帶領他們進行新的鬥爭?陶里亞蒂 終究是老了,就像他終身的渴望一樣 —胸中保有如教皇的警覺—我們懷有的 對他的所有愛意(儘管被史詩的情感 阻攔)固定在那忠誠之上,而它甚至接受 最非人的、焦土般光澤的果實,其堅韌 宛如疥瘡。 “所有政治都是現實政治”,戰鬥的 靈魂啊,懷揣著你微妙的怒火!你還能認識 其他靈魂嗎?除了聰慧者的散文、力圖 誠實的平凡的革命者(古典主義的捍衛人 與甚至在苦難歲月裡的謀殺者的合謀 有染,是這造就了共產主義的體面形象): 你不認識那顆心,他成為其敵人的奴隸, 受著一段歷史的引領,他去往敵人所去往的 這聯通敵我的歷史,在無意識的深淵中, 令他們反常地成為弟兄;你與世界鬥爭著, 令你認不出,那一良心的恐懼,它同享 數個世紀以來鬥爭的律則,彷彿某種悲觀 越當希望深陷其中,便愈有男子氣概。 他們的喜悅,是對內情無知的喜悅, 這支軍隊—目盲於盲目的陽光—死去的 青年,他們來了,留待原地。倘若他們的 父親,他們的領袖—他專注在那曖昧的 與權力的論辯,並受制於其辯證法,那歷史 永遠在更新著的權力的辯證—他拋下他們 在那白色的雪山,留他們在晴朗的平原, 一點點,在孩子們未馴的胸中,仇恨變成了 對仇恨的熱愛,只在他們—被選中的 少數人—內部燃燒。 你啊,無法洞悉律則的絕望! 啊,無政府主義,自由的聖潔之愛,歌唱吧 你英勇的歌聲! ⋯⋯⋯⋯⋯⋯⋯⋯⋯⋯⋯
我亦需承擔的,是那企圖背叛的罪, 是掙扎著想要投降的罪,是將較輕的惡 當作善以接受的罪,對稱的矛盾 我握在拳心,一如舊習⋯ 人類的所有 問題,與他們模棱兩可的陳述(自我 孤獨的結扣,它能夠感知其自身的垂死, 而不願毫無掩飾地抵達於 神)這一切 我承擔,於是乎我能理解(從內在) 這一模棱兩可的成果:一個被敬愛的男人, 在這無規劃的四月,數千名從世界彼岸 落下的年輕人到他面前,期待(懷著 信任)一個不帶憐憫、具有信念的信號, 為他們卑賤的怒火獻祭。 南尼,不確定性 於內心折磨令他日漸憔悴,他將自己 連同不確定性當作籌碼,重新進入賭局, 油滑的一致性,被接受的偉大,令他放棄 史詩式的感情,儘管他的靈魂有權 為這一情感冠名:而離開了布萊希特的 舞台,為了進入陰影的後台,在那兒, 他掌握了新的現實所需的言辭,不確定的 英雄,付出巨大的代價,打破那將他 與人民綑綁的鎖鏈,如一尊古老的偶像, 為他的暮年添上新一份懲罰。年輕的 切爾維兄弟、我的弟弟圭多、1960年 被殺害在雷焦的青年,他們用純真、堅強、 忠貞的目光—那聖潔光照的源泉—望著、 期待著那些古老的言辭。 但是,他,如今, 這英雄已是分裂的,如今他缺乏一個 能夠直擊心靈的聲音:他訴諸於那不是理性 的理性,那是理性悲哀的姊妹,她想理解 現實內在的現實,以那拒絕了一切極端 一切魯莽的激情。該和他們說什麼才好? 那現實具備了一種新的張力,它即是 它所是,如今人們除了接受,其他行動 都毫無意義⋯ 若革命從未品嚐過勝利, 它就會慢慢凋敝⋯或許對希望勝利的人們 此刻還不算太遲,但絕不該用那陳舊、 絕望的武器—它的暴力⋯生活沒有連貫性, 為此必須犧牲連貫的條理,嘗試某種創造性 的對話,即便那或許要犧牲我們的良心。 現實是永遠超過我們的龐然大物,即便在 這渺小而吝嗇的國家:我們必須成為 它的一部分,即便這一必須是如此痛苦⋯ 但是,你們需要的是何樣的理性,以接受 這喧囂焦慮的人群,他們—就像歌中 所唱—拋下家、拋下新娘甚至生命,尤其 就是以理性的名義? ⋯⋯⋯⋯⋯⋯⋯⋯⋯
但,南尼的靈魂中有一部分,其欲求著 對他的同志訴說—他們,來自世界的彼端 身著軍服,他們布爾喬亞式的靴子 鞋底有破洞,而他們的青春天真地渴望鮮血— 他們吶喊⋯“武器在哪裡?來吧,出發, 拿出它們吧,從稻草,從污泥中, 你們沒有看見嗎?明明什麼都沒有改變。 那些落在昨日的眼淚,今天仍然落下。 你們之中,內心仍保留純潔與天真的那些 會走進貧民窟的中央,在窮人的建築群 (蛾摩拉)講話,在他們的街巷與牆壁後面 隱藏著那些可恥的氣味,隱藏著那些 被排除出未來日子的人們及他們的 逆來順受。在你們之中,主動將心靈獻給 被詛咒的清醒的那些,他們到工廠去, 到學校去,提醒人們那些多年來未有改變過 任何事物的知識,其重量—永恆的藉口, 權力那甜美而無用的形式,從來與 真理無涉。在你們之中,服從於某一正當 的宗教律令的那些,他們走在成長著 卻匱乏於任何真實之激情的孩子們中間, 那些人提醒他們,新的邪惡仍是 且總是世界的分裂。 最後,在你們之中 有一個,出於偶然,悲慘地出生在毫無希望 的家庭,給了他堅實的肩膀、罪犯的捲髮、 深色的顴骨、殘忍的眼睛—他們首先 找上克雷斯皮、阿涅利、瓦萊塔的家族, 那些將歐洲帶到波河岸上的商業強權: 他們每個人的時辰都該到了,他們的佔有 與他們仇恨的不成比例的份額。那些人 從公共利益偷盜資本,並無有法律可對他們 施以懲戒,那好,用屠殺之繩捆起他們。 洛雷托廣場的盡頭還有幾家加油站,去吧, 以春天寧靜陽光的鮮紅重新粉刷它們, 而粉刷過的加油站也將伴隨其命運歸來: 是時候再讓它成為墳塚!” ⋯⋯⋯⋯⋯
他們要走了⋯天吶,他們轉身離開, 背向我,他們的脊背掩藏在乞丐和逃兵 英雄般的夾克下⋯群山何其祥和, 面向回頭的他們,衝鋒槍和其輕聲地 拍打著雙臀,邁開完整的生命形式上方 下落的太陽腳步—埋在地下的生命 與心靈深處本就無異。天吶,他們走了! 回到他們在馬爾扎博托或塔索街的 無聲響的世界⋯ 頭顱破碎,我們的頭顱, 家中卑微的財富,次子的龐大頭顱, 我的弟弟重新沉入他沐浴於血的睡眠, 在枯葉中,在阿爾卑斯的森林某處 寧靜的隱居所,他,獨自迷失在一個 無窮週日的金色的和平⋯ ⋯⋯⋯⋯
但,這卻是一個勝利的日子。
--- 译给ie和Tardellino老师...
寶寶批判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唯一的書 by赫列勃尼科夫(譯自策蘭德譯本) (7人喜欢)
- 莎士比亞Sonette五首,譯自策蘭德文譯本 (12人喜欢)
- 沃坎 by 荷爾德林 (9人喜欢)
- 勒內·夏爾 詩選 (9人喜欢)
- 皮林茨基詩五首 (11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