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记录日记
查看话题 >老林的麻雀
1
老林去世以后,我辞去了海员的工作,从海上回到家中。我整日无所事事,有时睡在自己的床上,有时去老林的床上躺躺。我躺到自己的软床垫里,就像浮在起伏的海面上;我睡在老林的硬板床上,似乎又回到坚实的船甲板。身体一旦横平,便感到筋络舒展,血脉通畅。昏昏欲睡的时候,白色天花板就成了耀眼的天空。没人来使唤我,我就这么躺在只有我一人的船上,远离陆地,远离人群。
离群索居的日子过久了,觉察不出所谓孤独。倒是积压数月的快递纸箱,终于让我在家里无所适从了。当我拖着打包好的硬板纸走向废品站时,浑身酒气的保安正坐在竹椅上,笑着嚷道:哦呦,发财咯。语气带着无所顾忌的轻佻。我被他话里的痞气逗笑,久违地体会到肌肉牵动嘴角的力量。地砖、保安制服、行道树和车辆在眼前潦草经过,虚化成移动的色块。“这些纸箱能换多少钱?”一个月以来,我第一次对着旁人开口。从那只黢黑瘦削的手里接过皱折的纸币,零散的硬币掉落,在地面弹跳。我随即弯腰去捡,笨拙得像个被施舍的人。
起身时,身上某处骨头轻微移位发出的声响,刺耳得像塑料玩具磨损的连接处被强行拽动那般。手里攥着新换的零钱,我向前迈步,依赖联动的关节带动全身。小区门口只剩下那张掉漆的竹椅摆在上街沿处,我心想好,这下不必绕路走了。隔壁保安亭却有个身影慢悠悠从暗室走出来,他没注意到我,只是小心翼翼端着搪瓷茶杯朝我身后走。竹椅吱呀呀叫了一声,不作响了。我已经走远了,却忍不住想那个中年男人翘着二郎腿,磨着竹椅被,拿杯盖撇着浮起的茶叶渣,伸长下巴啜热茶的情形。
住宅楼在面前竖向排开,划分出望不到底的路径。我朝里走,在楼间的阴影穿行,墙壁旧得黯淡,在晴天下也显阴沉。快走到楼下时,无意间,我抬头望见老林的阳台。不知名藤蔓绿得惹眼,爬满了铁窗格。一片浅碧的叶子被倏得翻起,探出小家伙的头。它像一颗飞速移动的纺锤,逃脱了我的视线,我大概分辨出它灰白圆润的肚皮和黄中带绿的尾翼。
加快脚步,拐弯,奔上混凝土楼梯,开门,无关紧要的房间,阳台。茶碗里的玉米碎不见少,窗户关着,那小雀吃了闭门羹。我移开窗门,把茶碗端到窗板上。闷热的空气涌入敞开的房间,惹得人心浮气躁。转开水龙头,让汩汩的清水灌满喷水壶,把壶口旋紧,我拔起中央的气压阀管,再摁下去时,壶身就发出连串的气泡鼓起的吃吃声。当长长的喷嘴终于洒下细密的水雾时,我才感到平静。那些颗粒分明、微微发白的土壤被水濡湿。明明上午浇过水的。我想到,夏天的日头猛烈,人却看不见水汽蒸腾。
有段时间,我必须克制自己重复浇水的念头,以免盆栽们溺水而死。
老林从来不修剪植物,全由它们自己发挥。唯此,整座窗台才能冒出带有野性的生气。那些叶片墨碧得深沉,即便在拥挤的空间里也显出游刃有余的势头。枇杷叶宽大舒展,在小橘子树密集的枝节间穿插。黄金葛叶层层叠叠,被累累多肉围簇。仙人球的针刺根根硬挺,朝四周放射,茎球上的棱都鼓胀着。长寿花和万年青的边缘,常春藤渗透。透绿发亮的密叶掩去了陶土花盆的朴素,循着横爬的藤条,同一个盆栽里,无名的野蔓缠着防盗窗向上疯生。老林说野藤蔓的种子是斑鸠排便时撒下的,我想那是他随口编造。
阳光透过藤蔓上的叶子,被这些深绿的怪兽吃干抹净。它们不该如此茂盛。光合作用并不足以维持绿植的生命,家庭盆栽还是得依附着人汲取能量。我到家的时候,老林已经走了两天。那些植物也是这样生机蓬勃,好像老林还在照料它们似的。
摆设都是原先的摆设,气氛却是陌生的气氛。家中的一切都井井有条。我东翻西找,想寻出老林生前的线索。留言条就摆在卧室的床头柜上,嘲弄我刚刚全部的徒劳。老林的遗言很简洁:
存折在老地方,密码没变。帮我喂新认识的麻雀,鸟食放在阳台上。
木桌上,皱巴巴的塑料袋子装着玉米碎。窗外新添的鸟笼,空荡荡的,像个摆设。喂食的茶碗静置在鸟笼之外,白底蓝纹。似乎是得以印证了。一个声音微弱地响起,略显含混不清:那麻雀是野生的,平时就是不见踪影。当时,我只觉得这声音出现得及时,熟悉得亲切。转念想,老林交代的,我应当照做。把玉米碎装满茶碗后,我才出发去往医院的太平间。第二天再去添食,碗中却是一干二净了。我不敢怠慢,每天早晨往碗里加玉米碎,按时按量。
等我回过神来,水已经渗得很慢了,在花盆里的土层上聚拢成一滩。收回喷壶时,我忘了把钦下去的手指松开,喷出来的水珠大半都落在我的小腿上。汗早就从我后背的毛孔里渗出来,而窗外樟树的枝叶纹丝不动。将花洒收回时,我注意到藤蔓荫蔽下的窗板上新落了几根粗短树枝和几缕干草。是那小雀衔来的么。我不知道,我希望是。
楼下有零散的行人,沿着他们的轨迹走动。硬化的水泥路留不下他们的脚印。在海上则不同。船在行驶时会留下短暂的水迹,白落落的水花擦着船身,最后化为泡沫消失在幽暗的海里。上了船似乎永远有事情可做,起锚、操舵、观测、系缆、洗舱、收放舷梯、装卸货物,到了新的时区,所有人一起拨钟,迎接不落的太阳。那会儿人随船动,生活被杂务和琐事填满,似乎还有点奔头。而我现在站在陆上悬浮的混泥土块间,在窗前停滞,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
2
我不该出门的。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马路上乱晃,这下被逮住了。老实讲,我早该避开。在我发现那两个熟面孔时,他们还有说有聊,全然没有在意周围的路人。在我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时,我应该低头,侧过身,尽量混作一个毫不稀奇的背影。或许我该走得快一点,在擦肩而过时不经意地向路边的花坛偏头,隐瞒相貌。我在心里盘算,因为以目前的距离,我们彼此都能看清对方的一举一动。我开始担心,自己身上任何一个突然变动的参数——譬如步频、手臂摆动幅度、身体偏转的角度,都可能是显而易见的,甚至会出卖我想要逃跑的意图。这使我不敢轻举妄动,我只能转动眼球,倾斜自己的视线。已经晚了,他们率先叫出我的名字。我大概是可以离开的,只要摆出一副“那和我无关”的派头,沉着冷静地走下去就能摆脱掉当下的处境。但拖沓的步伐偏偏僵止住了,某种后天习得的条件反射迫使我停下。
我找不出其他的理由躲开。他们只是胡头李的家长,时隔多年在街上认出儿子的小学同学而已。但我还是心虚,没来由地生出怯意。他们的变化并不大,甚至面容比十多年前更显平和。我想他们已经看出我身为晚辈显露的局促,所以笑得这样和善。我因此轻松起来,预感这次偶遇已接近尾声,因为双方都已到了无话可讲的地步。可胡头李爸爸忽然开口,问我:小林,你现在在哪里上班?他盯着我,眉毛扬起,眼睛睁得很大,有一瞬间他的眼球微微突出,似乎作势要挣脱出眼眶。我忸怩着,支吾着,掂量着。这问题简单又郑重,而我的答案将显得冗长、凝重、不合时宜。我实在没有心情谈论自己,于是我干脆说:我现在要去医院。趁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我继续讲:我心脏不好,我去看病。这下轮到对方愣住了。我赶在他们可能追问之前,挥了挥手,如释重负地离开。
我拐进一条安静的小路。树荫时而笼罩我,光点在当中摇颤。我的影子偏斜着伸长,覆盖住从樟树枝叶泄漏的光影。我疑心那些光点被我的影子吞食后,仍然在影身中振动,致使我的影子难以承受,颤抖着变矮、缩短。路愈发狭隘,延申的铺面占据了大半地面,店铺一间间紧挨,方正粗大的黑体字贴在玻璃窗上,一些是黑白的,一些是斑斓的。连行道树也消失了,路旁仅有连排的违停轿车。路口有家牛肉面店,快走到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正从侧门端了冒着热气的泔水桶,一股脑倒在阴沟盖板上。他弓着腰,身体前倾,好让下半身和排污口保持距离,当浮着白油渣的泔水溅出时,只是弄脏了路面,没有殃及他的裤子。混浊的泔水溢出,顺着地砖的缝隙流动。我很想往回走,正准备转身,却瞧见车玻璃上扭曲变形的自己的脸。镜面的映射让我的五官被动地相互拉扯,玻璃、合金、轿车光面的漆身共同折射出我浮动的断层人影。如果这个对称的镜像世界真实存在的话,那里的运行规则或许要更蛮不讲理吧。我突然愿意相信这里还有快活的余地。
我调头走了几步,下了街沿,穿过小马路,进入两栋居民楼的间隔区。只有转角处开了一家自行车修理铺,卷帘门已拉下大半,仅能看见垫高的一小摊水泥地。我装作是在等待修车师傅的新客,在店门口晃荡。靛蓝色的塑布棚顶不宽不窄,在斜阳的照射下笼出一片阴凉地。尼龙绳从棚檐的这头连到那头,零散地挂着木头夹子。老躺椅横拦在半路。椅背放倒了,抵着不锈钢储物柜箱,箱子的平顶面正好作置物台,一块沾了黑油腻子的抹布半挂在台子上,耷拉着,另一块灰不溜秋的抹布拧成长条状的一团,压着几串扣好的自行车条锁。地上的帆布工具包敞着口子,露出老虎钳的钳嘴和小半截榔头棍儿。铁帘门上被人胡乱地贴了印着电话数字的袖珍广告粘胶纸,支撑棚顶的铁横杆爬满锈迹,储物柜翻起的脆铁皮似乎可被剥离。那个帆布包的褶皱嵌满了白灰,不是用手就能拍掉的,就像那两块抹布,用清水是洗不干净的。那些陈旧的物件仍然遵循使命,发挥功用。一切油污浮垢在这里都被接纳,正如这里包容全部有关时间的痕迹。
我不知哪里来的闲心,朝后倒着走了两步,脚跟碰到了类似管柱的东西。身后传来了清脆利落的一响,我回头,老式金属打气筒已经应声落地。从铁拉门的空档里传出含混的人声,我想自己该离开了。那卷帘门已经由一只手推起,向上卷了。我一下走得很快,差点踢到泡着橡胶内胎的一盆清水,只听见身后师傅的声音:要修车吗?
我歪着头大声说:没事!便朝远处的旷地小跑起来。
3
挥发的酒精滞留在楼道和走廊间,几乎是不易察觉的,但当我深吸一口气,准备进入诊室时,鼻腔里瞬间充斥了这股凉飕飕的气味。门一带上,房内便显得出奇的安静。直到我在桌前坐下,那医生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向我确认姓名。他的声音很轻,差点让我以为自己的耳道被耳屎糊住了。我往前靠了靠,想听得清楚些。然而医生不再说话了。他只是翻开病历簿,自顾自在空白页上写起字来。在他钦下圆珠笔的瞬间,我闻到明显的油墨味,不过这很快就被酒精味没过了。
头顶上方传来一阵阵冷风,空调出风口的扇叶自上向下翻动着。医生放下笔,像临时想起什么一样,在键盘上敲打着。我想不出该用“从容”还是“生疏”形容对这医生的印象,目前看来,他得先应付完病例表格和电子系统才有闲暇照应我。我已从他镜片反着光的影像里看见自己繁琐的病情。其实我并不明白那张x光片到底昭示着什么,只是在等待中未知都将显得神秘,自然也容易蒙上严峻的色彩。另一个念头也在此时萌生,那便是:穿着长袖白大褂工作是很有必要的。我光溜溜的胳膊上已经起了成片的小米粒似的硬皮疙瘩。
医生终于转过头来,正要讲话,又低头看了已被合上的病历本封面。其实我并不在意他是否能叫出我的名字,当他念完我的姓氏后,似乎是无意识地顿了顿,才说出我的全名。这倒让我紧张了,我忙作出集中注意力倾听的样子。医生举着圆珠笔,指点着他身后夹着的一张片子。半透明的暗片被灯光照亮,显出稍稍浑浊的深灰色调,中心的白色轮廓因此散发出浅浅的青光,那些粗细不一的线条都像被轻轻晕开,组成模糊的深浅不一的光影。即使督促着视线紧紧跟随医生手中的笔,我还是听得一头雾水。年轻的医生大概发现面前的病人出奇地镇静,特意再次强调了某种药品的名称。我记不住。从那次海难之后,我的记忆力便不可遏止地衰退了。当时有两个船员被海盗的火箭筒轰得落了水,其他人都忙着打捞在海里挣扎的船员,十多分钟后才有人发现昏倒在后舱门口的我。当时的情况很凶险,大副当机立断,在我的左胸口扎了一剂强心针。见我醒了,船员们都不敢拔出插在我心口的针筒。直到傍晚,我们的船在一个沿海小镇靠岸,我才被送去当地的医院就诊。
医生不再讲话。我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桌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个长长方方的药品盒,医生的手肘正撑在桌上,手指摩挲着笔套。影片的右下角有一个突兀的白点,好像有无数个浅白的光斑在这一点上重叠,和周边的虚影相比,白点显得浓重。我指着它,医生点点头,告诉我这就是那个心脏的小洞。我松了口气,觉得这芝麻点大的缺口算不得什么。医生就是喜欢小题大做,一再地说:这药要一直吃的。
冰凉凉的酒精气味仍然萦绕在那条窄窄的过道里,另一个女人走入诊室。她经过我时,我想到医院里的空气其实和某种金属表面的气味有几分相似。
4
我再没看见过那只灰肚黄翼的小雀。装玉米碎的袋子早就空了,一开始我放了皱皮苹果在窗台,隔天去看,果肉都暴露在外,布满棕黄的色斑,变得干巴巴的。上周五,我撒了一小把生米,竟也被吃掉了。我看完了一篇短篇小说,是黄国峻写的《留白》。我只对里面有关云雀的描述印象很深。小说家是这么写的:“(云雀)本能的警觉性就是要它们误解所有风吹草动。”我一下子释然了,觉得素未谋面已经是很好的结局,并且希望那只小雀永远不要被我碰见。
直到今天,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我记不起昨天是否有在窗台放什么食物,也不记得上一餐自己到底吃了什么。唯一明确的是我在这房子里待着,没有其他的细节。我在屋里走动,打开橱柜,在桌前坐下,拉开窗门,在床上歪斜地仰躺着,吃喝拉撒······全凭本能和习惯调动,而我的思绪去了很远的地方,以至于我完全忘记了刚刚流失的瞬间。比方说,今天我醒来,感到海上的昨天还是崭新的,就像先前那些在家中的循环往复的日子都被合并归一——这是完全可行的,我的生活原本只是一块吸饱水的海绵而已,它可以被一句话形容,也可以被一只手挤干,轻如鸿毛,只剩下数不清的孔隙,压扁了,就剩薄薄一片。在某个瞬间,我记起自己姓甚名谁,注意到自己正在呼吸。就在我想要按部就班地度过今天时,我才发现米桶和冰箱都空空如也了。
推开门,我感到自己像某只蛰伏巢穴已久的动物,终于要出动了。外面似乎一点没变,但谁都知道现在和以前不同。所有的影子都狭短,地面则显出光明磊落的姿态。我不得不眯起眼,以抵抗热烈的阳光。连空气都快被晒得无法流动了,只顾着升温,捉弄行人。我抄了小道,借围墙下堆叠的一点阴影格挡炎热。在粘滞的空气里行走是很费劲的,直到我拨开侧门的塑料条帘,进入阴凉的室内,才觉得步子轻快起来。
菜市场里回荡着持续不止的电鸣音,时不时传来零散的叫卖声。生腥气厮混着,溢散于这片不受阳光管辖的地界。在我循着雪菜的酸鲜气往前走时,一个市场管理员正在跟一个菜贩子理论。穿红背心的管理员说:“你开什么青天大玩笑,这么窄的拐角,你挂了四只电灯泡!”菜贩子也有理由的,回:“分给我就这四个灯泡,谁让我摊子小,就占了半个角落头!”管理员说:“肯定是他们搞错嘞,这怎好硬装上去呢?你自己看看这间距。”菜贩子说:“可是灯泡不是我安上去的呀,我又不会拆,该让负责的人来。”他们好像都没有让步的意思。换做是我,无论在哪方,我一定会在第一回合败下阵来。
在去蔬菜摊之前,我在邻旁的米店里买了些小米和杂粮。那里都明亮,只有水产区、肉铺,总给人昏暗的感觉。我游荡着,地面渐变成湿漉漉的,在沿铺的吊灯照射下反射出粗糙砖面里嵌下的水光。摊主们都有一副相似的沙喉咙,一种沙哑到容易失音的音色。当我看到砧板上密密的血点和细小的鳞片、肉屑时,我突然明白昏暗的原因。冰渣都被铺得均匀平齐,时不时有蛤蜊凌空喷出的细长水柱,那些在水中扑腾的声音和砧板上刀棍敲碰的声音混杂着,最终都被嘶哑的吆喝声和电鸣音、水流声吞掉了。
老林常去的禽肉铺还开着,只是搬到西边的角落了。原先这铺子是摆在室外的,堆叠了许许多多的鸟兽笼子,自打十多年前出了有关活禽交易的禁令,老板接连换了好几次铺位,撤了所有笼子,只是守着冷柜。我找到他时,他正从大冰柜里拿出今早杀好的禽肉尸体,摆到事先垫了塑料纸的摊板上。我想他应该是不认得我了。老林以前念叨过他,说这人摊位上的鸡鸭血最好,实打实的料。老板边探手进冰柜,边招呼道:等一晌,马上过来。我只看到成排的鹌鹑和几只捆着脚的三黄鸡,便问他:还有血么。他一听,大叹口气,讲起最近的行情。原来是附近的居民房都要被拆了,老买主走的走,散的散,他已经好久没再卖生血了。我又不好意思直接走,就问他买了些鸡肝脏。他很仔细地捞起那些血淋淋的脏器,剔除了粘连的油脂、筋线。比起这些湿润软弱的脏器,他的指节像是已经硬化了。从他手中接过袋子时,我意识到我们都佝偻着。
5
密闭的房间。我的手被铐在椅子扶手上。椅子是暗红漆的木椅子,棱角处的漆掉光了,显出圆钝的斑驳的浅黄。左墙角似乎比右边的角落暗一些,天花板的灯管位置或许偏了点。手腕上冷冷的铁光暗示我:只要保持静止就好。背脊和颊上偏偏像有数只小蚁爬行,所有的微张的毛孔都朝外喷出痒痒的热气似的。我扳着扶手,让自己的脚微微踮起再接触地面。重复几遍以后,我缓缓向前伸腿,轻摇着脚后跟。那个小警察时不时抬头审视我,每当这时,我就停止全部的小动作,老老实实坐着。在他低头翻阅那些案头资料时,我重新依靠那些微不足道的举动欺骗自己。
空中浮着看不见的小刺,暖气惹得皮肤热剌剌的。躁动的游丝在封闭的空间飘行,寻找缝隙,碰壁。那些笨重的桌椅都在原地停滞,很不可疑的样子。我在脑中排演,试图想象审问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室内浑浊的暖气叫人发闷,安静的昏热更要将头脑里零星的思绪融化。我没有办法集中心神,甚至开始担心自己的音色因为时常闭口不言而显得奇怪。和几年前拍的证件照相比,我的模样已经完全变了,面容浮肿,身材肥胖,眼神涣散躲闪,五官分散而不对称,看上去就不是能够被信服的样子。
我应该说,这完全是一个乌龙,一场误会。父亲患病以后,我考了海员证,去船舶公司应聘,在货船上当水手,存款是那段时间的工资攒下的;我跟着航船满世界跑货,所以才有长期的出境记录。先前公司的领导可以为我开具证明。船上包吃包住,我每个月的工资几乎可以分文不动地转存。我上船当海员的第二天,林德章就从第二医院出院了。给老林打去的医药费全被他存在银行存折里,一分也没花。我凭此为自己挣得了巨额遗产,合法合规,至于洗钱、赌博,我半点没碰。我至今勤俭节约。
这审讯室再窄小一些,就像一个空荡荡的船舱。我第一天登船,就犯晕船,被憋得倒气,只能躺在舱室的床上适应。在旧被窝里闷出一身黏糊糊的热汗,一个梦就在沉睡的黑暗中发酵形成。他们在船舱里烤火盆,仿拟在陆地或岛屿间露营。我在炙烤般的火热中醒来,听见大副说:在燃煤、电力还不能为人所用的时候,最原始的取暖方式是生一簇火。另一个海员见我醒了,招呼我来看:烧的可是上好的檀木!他们不断将檀木块添进瓦盆里去,泼了融化的鱼油,火焰愈升愈高,差点要烧到舱板,众人却是一片欢欣雀跃的样子。我故作镇定,用那种快乐的语调融入他们: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该熄灭这海上的篝火,登船启航了!所有人发出备受鼓舞的欢呼,我则趁机端了滚烫的瓦盆冲出舱门。海风迎面扑来,我顾不上手的疼痛,将火盆丢入海中。水中发出爆鸣一般的嘶响,檀木在海面上匆匆燃烧了数秒,顷刻间化为灰黑的碳块沉入水中。海水的浅表仍沸腾着,发出遥远的呻吟,海面上只剩下袅袅的烟。
从这个梦中醒来以后,我再也没有晕过船。有时我站在甲板上,看着辽阔的海与天,总会不自觉地看向自己的手掌。十指的指纹都完整,那样细密紧凑,红润饱满,全然不像梦中端过火盆的那双手。梦总和现实相反,就像我那时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我信老林说的,他总说人应该信命。我应该摆出安分守己的样子来,老老实实等待,配合调查,听从安排。要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出去。
我想象自己伸出左手,推开派出所的玻璃门,冷空气朝我撞来,白白的热气从我的鼻子往外逃。天色还很混沌,几片落叶被风刮起又扑到地上。走近了,才发现其中一只是麻雀。它在地上灵巧地跳跃着,觉察到我的移动后,便轻轻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