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风云(453):鞠躬尽力
聊完了苏轼与王安石的相逢一笑泯恩仇,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神宗皇帝。身在开封的他时刻记挂着曾被他称作“师友”的王安石,可他自己的健康状况其实比王安石还要堪忧。年逾六旬的王安石在悠游闲散中等待自己的宿命之日,而神宗在自己时日无多的余生里却是整日都思虑深沉。
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神宗有两个最重要的问题需要解决:皇位接班人和西夏。
关于西夏的问题,我们在说到王安石和苏轼的金陵之约之前已经介绍得差不多了。在公元1084年的这一整年里,宋朝在宋夏两国的新一轮军事对决中完全占据了上风:兰州的大捷,泾原路对西夏的两次越境攻击且大胜满载而归,叶悖麻、咩讹埋兵犯鄜延路最终兵败身死,让神宗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的仁多伶仃率领十万大军入寇泾原路也重蹈覆辙并同样被宋军当场阵斩,西夏就此服软再度请和。如果说宋朝在元丰西征期间尤其是后期损兵折将无数,那么此时的宋朝已经连本带利地将这笔债给要了回来。
如此看来,宋朝对西夏采取主动进攻未必是上策,而带有明显进攻性质的防守反击对其而言却是招招致命。遗憾的是,神宗的这一领悟来得太晚了,而且这是他在身心备受摧残之后才得出的经验和教训。更遗憾的是,这个经验和教训的获取竟要让他以生命为代价去交换。
某些史学家以及那些所谓学者和专家总是喋喋不休地说神宗的元丰西征不但大败而还而且劳民伤财甚至祸国殃民,即使是那些相对温和的人也总是说他在军事上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皇帝,这论调听起来似乎宋朝在元丰年间被西夏吊打得不成人形。这些人但凡真的读过这一时期的史书就不应该这样睁眼说瞎话,要不这类人就是非蠢即坏。
这些人的眼里只看到了元丰西征和永乐之战,而且还对元丰西征期间种谔、李宪和刘昌祚的大胜避而不谈。他们的眼里和嘴里只有宋军在灵州城下的败退,只有被冻饿致死的士兵和逃散的民夫,西夏在这次战争里所损失的绝对不少于宋朝的兵将粮草以及战后的满目苍夷他们都闭口不谈。
最重要的是,对于在这之后的两年里宋夏总体形势的战略移位他们更是直接选择当了瞎子。神宗驾崩前西夏已经在宋朝的军事和经济双重打击下百业凋敝民不聊生濒临亡国之祸以至被迫乞和,但这些都被喜欢言传的“半罐水”给忽视或遗忘,有些喜欢炫耀学识的大嘴甚至压根就不知道元丰西征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如此给人造成的印象就是神宗在元丰西征结束后的数年时间里整日郁郁寡欢意志消沉然后在悲痛和悔恨中可悲地抑郁而死,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我相信如果把这些人和这些一知半解的大嘴与神宗互换一下角色和位置,那么当他死去的时候他定然不会对自己冷嘲热讽,他甚至会觉得自己是意志坚强斗志旺盛且打残了西夏的一代英明神武之君,更是堪称大败之后不气不馁并成功雪耻的一代人杰。站着说话不腰疼,斧钺加身方知愁,此可谓丑类耳。
强大宋朝的武备,让西夏彻底臣服,收复燕云十六州——从少时立此大志开始神宗就从未背叛过自己的誓言。他为之而去努力过,奋斗过,荣耀过,也失败过,痛苦过,甚至因此而英年早逝,可他始终未曾懈怠过。他心中的这团烈火更是未曾熄灭过,哪怕是他因为前方的战败而当着群臣的面无法自禁地哽咽泣下也无法浇灭他的那一番雄心壮志。
西夏向宋朝的请和发生在公元1084年12月,而神宗经略西夏的努力也到此为止,这不是他不想再努力,而是他有心无力。能带着这样的一个结果去面见自己列祖列宗,想必神宗也应该能够昂起自己的头。相比真宗和仁宗以及他的父亲英宗在军事上的懦弱和疲弱以及不思进取,他完全有资格在这方面得到太祖和太宗皇帝的肯定甚至是对其抚脊相慰。
对于西夏,神宗力尽于此,另一个让他放心不下的便是自己的接班人问题。
公元1084年3月,神宗将前宰相文彦博召入开封并在琼林苑为其设宴相迎。这并非是神宗准备再对文彦博委以重任,他此举只是为了能够将文彦博这个保守派的领袖级人物拉出来做个姿态,其目的就是希望保守派和变法派能够在他有生之年实现和解以便为将来的新君创造一个良好的政治环境。令人叹息的是,神宗的这个想法和愿望最终只会证明一个理想主义者如果太过天真将会有多么的贻害无穷。
不久之后,神宗再又于集英殿大宴群臣,这一次他直接将自己年仅7岁的长子赵佣(此时还未改名为赵煦)也一并带来出席并侍立于他的左右。这是未来的哲宗皇帝第一次与大宋的文武百官相见,神宗的用意已经非常清晰了,而大臣们对此当然也是心知肚明,他们随即在宰相王珪的带领下对神宗当廷参贺。
五月,神宗的病情突然加重,他为此而大赦天下希望以此为自己祈福。就在此时,病中的他得报王安石也突发重疾,他为此而忧心不已特命御医前往诊治。如果可能,神宗当然希望能够与分别近十年的王安石再度相会,但王安石没有文彦博那样的一副好身板且远在长江之畔的金陵。他们君臣二人之间的缘分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尽了,此后的这些岁月里他们之间只有对彼此的无限牵挂和祝福。
此后的半年时间里,神宗将主要的精力都用在了对西夏的经略上。元丰西征和永乐之战始终是他心里永远的痛,而这种痛只有一个人的死才能让他得到缓解,那人便是仁多伶仃。神宗就像是憋着一口气似的,仁多伶仃不死他的这口气就永远顺不过来,而他也将无颜去面对自己的列祖列宗。
仁多伶仃终于在这年的十月被宋军阵斩,这个消息让神宗大喜过望,但这也好像是耗尽了神宗的最后一口元气。随着他的一声长叹,困扰他长达数年的一颗心结也终于散了,但这个心结的散开却又像是癌细胞的一次大扩散,神宗的健康状况就此急剧恶化。
正如我们之前所言,在神宗的生命渐入谷底之时,宋朝的国运却如旭日高升一般让人炫目。这年十二月,另一个让神宗大喜的消息传来——由司马光担任总编修官、由刘恕、刘攽、范祖禹担任主编、前后历时近二十年编修的《资治通鉴》终于书成。虽然这部史学巨著是由宋英宗下令编修的,但它刚起步英宗就驾崩了,真正为这部书保驾护航的是神宗,而且神宗在这二十年间也给予了司马光等人巨大的人力和财力资助,因而这一枚史学勋章里显然也有神宗的一份功劳。一点也不夸张地说,如果朱棣因为《永乐大典》,乾隆因为《四库全书》而被世人称颂,那么神宗也该得到如此殊荣。
可是,有一个现象很奇怪,这就是我们当时介绍这部书的时候所提到的——只要一提到《永乐大典》和《四库全书》我们瞬间想到的是朱棣和乾隆,可一提到《资治通鉴》我们所想到的人却只有司马光。这是为什么?如果司马光像司马迁那样是他独立完成了一部史学巨著,那么他得此高名显然无可厚非,可事实上他只是总编修官。你能想象解缙敢在《永乐大典》上压朱棣一头吗?大名如纪晓岚也没能在《四库全书》上压乾隆一头,可司马光就是活生生地在《资治通鉴》上把包括皇帝在内的人都秒杀得毫无存在感。宋代是文官的天堂,此诚不欺也,如此也可见掌握笔杆子和话语权是有多么的重要。
发了几句牢骚,接下来还是来说神宗的接班人问题。
由于深感自己已经越来越精力不济,在宰相蔡确的建议下,神宗决定在次年春天正式册立赵佣为皇太子,而且他连赵佣的老师都找好了。神宗为赵佣选的这两名老师让变法派是大跌眼镜——司马光和吕公著。
直到这生命的尽头,神宗还是不改其理想主义者的本色。他这样做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希望司马光和吕公著这两个学识渊博且以德行隆重而闻名中外的老臣能够为了大宋的未来发展而摒弃党派和意识形态之争。可悲的是,司马光和吕公著注定要让他大失所望,甚至是让他在九泉之下再度为自己的这个决定而痛哭流涕。更可悲的是,不但是司马光和吕公著,就连身为变法派的蔡确也很快将会让他失望——如果他知道蔡确都背着他做了什么的话。
时间进入公元1085年正月,神宗迎来了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在此后的两个月时间里他几乎一直卧床不起,直到他在这年的三月五日驾崩于福宁殿。
当神宗病重而不能视朝的消息传出后,朝廷内外顿时舆情汹汹。这里面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此时的皇太子还未册立,而神宗的两个亲弟弟雍王赵颢和曹王赵頵就此成为了皇位的有力竞争者,宋朝的国本由此而不稳。既然如此,当初受命并发誓要拥立小皇子继位的蔡确为什么不赶快将赵佣扶上太子宝座呢?因为蔡确突然动摇了,而他之所以动摇则是受了一个此时只是在馆阁里担任历史馆检校的小官邢恕的蛊惑。
在受到邢恕的蛊惑之前,蔡确因为神宗病情的突然急剧加重而慌了手脚。一来神宗之前并没有下达过明确的册立太子的旨意(只是说让赵佣出阁),二来此时的神宗已不能开口说话,所以这册立太子之事就显得非常棘手。可是,如果神宗的病情一直不见好转甚至哪天突然就驾崩了,那么这事就会更加难办。作为“托孤”大臣,蔡确深感责任重大但又无计可施,他去找到首相王珪商量此事,可他明显找错了人。王珪这种胆小怕事之人怎敢在涉及皇位接班人的问题上拿什么主意,这不是要吓死他吗?面对蔡确请议储君的建议,王珪直接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选择了闭目而不答。
就在蔡确焦头烂额之际,从宫里传来的一个声音更是加剧了他的焦虑和紧张。这天京城各位高官勋爵的女眷进入皇宫与皇后和皇太后见面叙话拉家常,中途神宗的老婆向皇后把蔡确的母亲单独拉到一旁,她告诉蔡母回去之后一定要让蔡确会同王珪等宰辅大臣尽快确立神宗的接班人,此事他二人若不能处理妥当必成为国家的罪人。
蔡确闻言不禁汗流浃背,照向皇后这话的意思,神宗目前随时都会有驾崩的可能。于是,蔡确相继去联络了诸如韩缜、安焘、李清臣等宰辅大臣商议立储之事,可这些人仍然和王珪一个态度——不可妄动。
拥立储君确实是一件看上去收益极大的事,可这里面的风险同样巨大,已经位极人臣的这些大宋高官们在这件事情上必须慎重。立储之事毕竟决定着国家未来的兴衰荣辱,再者说这事若是成功了倒好说,可一旦拥立的人没有当上皇帝,那么他们这辈子的政治生命可就彻底完了。如此,我们也就能够理解王珪等人在这个极度敏感的时期为何会保持沉默了,可蔡确不能沉默,他可是当初受了神宗的重托要拥立皇子登基的“社稷之臣”。
正当蔡确为此事而寝食不宁时,在京城一众高官里只能算得上是一个芝麻小官的邢恕走进了蔡确的宰相府大门。
邢恕这个人在此之前就是一无名之辈,但此人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地往上爬,而且还因为自己总是夙愿难遂而变得心理扭曲。这个人不但是现在,而且在今后的新党和旧党的激烈党争中也将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要知道他后来可是官至御史中丞负责监察百官,有这样的人在何愁大宋的朝堂将来不热闹。
邢恕既然只是京城里的一个芝麻小官,那他怎么就跟当朝宰相蔡确混得这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