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牡丹芳》

关于长安与洛阳的各类争论亦众矣,连唐代牡丹于两地何处为盛也成了持续不休的话题,西安的朋友检索全唐诗,发现全唐诗中描写长安牡丹的有很多,而描写洛阳牡丹的却很少,所以认为唐时长安才是牡丹种植与牡丹文化的繁荣之地,而洛阳的牡丹种植与相关文化的兴盛可能要到北宋了。
洛阳的朋友显然不同意,首先提出质疑的便是许多被归为长安牡丹诗的唐诗其实描写的是洛阳,或者长安洛阳兼而有之,并认为《牡丹芳》即属后者。
《牡丹芳》
牡丹芳,牡丹芳,黄金蕊绽红玉房。 千片赤英霞烂烂,百枝绛点灯煌煌。 照地初开锦绣段,当风不结兰麝囊。 仙人琪树白无色,王母桃花小不香。 宿露轻盈泛紫艳,朝阳照耀生红光。 红紫二色间深浅,向背万态随低昂。 映叶多情隐羞面,卧丛无力含醉妆。 低娇笑容疑掩口,凝思怨人如断肠。 浓姿贵彩信奇绝,杂卉乱花无比方。 石竹金钱何细碎,芙蓉芍药苦寻常。 (至此写牡丹花千姿百态、诸花难与比芳。) 遂使王公与卿士,游花冠盖日相望。 庳车软舆贵公主,香衫细马豪家郎。 (至此写达官贵人相与出游赏牡丹。) 卫公宅静闭东院,西明寺深开北廊。 (此句写卫公旧邸因现主人阖家出游而紧闭院门、寂无人声,而西明寺则因游人众多而开放了北门廊。) 戏蝶双舞看人久,残莺一声春日长。 共愁日照芳难驻,仍张帷幕垂阴凉。 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至此写长安城无论士庶,皆在牡丹花开的二十日间,沉迷赏花如同发狂) 三代以还文胜质,人心重华不重实。 重华直至牡丹芳,其来有渐非今日。 (至此写夏商周以降世人皆崇尚虚华、不重实务,一如今日之耽于赏花。) 元和天子忧农桑,恤下动天天降祥。 (此句写元和年间天子重视农桑、体恤民情,以至感动上天降下祥瑞。) 去岁嘉禾生九穗,田中寂寞无人至。 今年瑞麦分两岐,君心独喜无人知。 (此二句即详述去岁今年降何祥瑞,以及是何情形。) 无人知,可叹息。 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 少回卿士爱花心,同似吾君忧稼穑。 (此二句照应全文,希望士大夫皆能不务虚华,而如天子一般重实务,忧农桑。)
《牡丹芳》是白居易新乐府诗五十首中的一篇,争论的焦点是其中“卫公宅静闭东院、西明寺深开北廊”与“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两句,前句事关“卫公宅”究竟指的是长安的卫公李靖宅,还是洛阳的卫公李德裕宅,后句则事关“一城之人”描写的到底是长安还是洛阳。
而其实唐代的卫国公一共有四位,分别是李靖、杨国忠、杜鸿渐和李德裕。杨国忠佞幸,没有拿他举例,还尊称他为“卫公”之理,则只剩李靖、杜鸿渐与李德裕三人了。
《牡丹芳》写作时间
要想弄清此卫公是谁,先从本诗写作时间说起。
诗中有下方三句相连,道元和年间天子忧心农桑,感动上天以致天降祥瑞,先是去岁禾生九穗,再是今年麦分两岐,而卿士不重实务并不知晓,唯有天子心下独自欢喜。
元和天子忧农桑,恤下动天天降祥。 去岁嘉禾生九穗,田中寂寞无人至。 今年瑞麦分两岐,君心独喜无人知。
则知此三句文意贯通,一气呵成,“天降祥”与具体事例相映照,“天子”也与“君”首尾呼应。则易知“今年”,即本诗写作时间,必定在“元和(806-820)”年间。
日本学者下定雅弘的博士论文《白氏文集を読む》中的前编《「長慶集」の世界》对于白居易新乐府五十篇的完成时间进行了细致的分析说明,认为明正德年间严震刊《白氏讽谏本》新乐府末尾的二十一字“唐元和壬辰冬长至日左拾遗兼翰林学士白居易序”当为白居易自题,“元和壬辰”即元和七年(812),新乐府五十篇——包括《牡丹芳》在内——即于元和七年最终完成。
李德裕封卫国公时间
再看李德裕封卫国公的时间,依《旧唐书・李德裕传》载:
自开成五年冬回纥至天德,至会昌四年(844)八月平泽潞,首尾五年,其筹度机宜, 选用将帅,军中书诏,奏请云合,起草指踪,皆独决于德裕,诸相无预焉。以功兼守太尉,进封卫国公,三千户。五年,武宗上徽号后,累表乞骸,不许。
群臣为唐武宗上徽号事在会昌五年(845)正月初一,则知李德裕封卫国公事在会昌四年(844)八月至十二月间。
排除李德裕
依前述可知,白居易在元和年间(806-820)写作《牡丹芳》的时候,李德裕尚未被封为卫国公(事在会昌四年,即844年),所以“卫公宅”必非李德裕宅邸,而是否是其洛阳的宅邸平泉别业就更无讨论之必要。
既非李德裕宅,则“卫公宅”可能就是唐太宗年间卫国公李靖或者唐代宗年间卫国公杜鸿渐在长安的宅邸了,此二人之获封卫国公,皆在白居易出生之前。
李靖宅
依清华大学建筑系副教授贺从容《唐长安平康坊内割宅之推测》一文所述,李靖宅位于长安城平康坊十字街东南四分之一除菩提寺之外的部分。依考古发掘,十字街东之南,即李靖宅西北隅地势低洼,不适合居住,所以居住区是在东半部分,即与坊街隔墙相邻的“东院”。

同时依《酉阳杂俎》载:
(菩提寺)寺之制度,钟楼在东,惟此寺缘李林甫宅在东,故建钟楼于西。
李林甫宅即在李靖宅原址重建,亦可证居住区在东院,即与诗中“卫公宅静闭东院”相照应了。
李靖宅邸主人数换,至白居易写《牡丹芳》时已一百多年,仍以“卫公宅”称之,不过是李靖开国名将,大名鼎鼎,唐人美之;而李林甫为相十九年,权倾朝野,更是张大了卫公宅的名声。而且从长安城平面图来看,平康坊位于白居易居住地(长安城中偏南)与宫城的南北往来必经之地,想必白先生对于“卫公宅”也是极熟悉的了。

杜鸿渐宅
北宋宋敏求所撰《长安志》载:
次南长兴坊。东北隅侍中驸马都尉杨师道宅,坊内横街之南中书令张嘉贞宅,宅西太子賔客元行冲宅,次北隔街礼部尚书致仕王丘宅、邠寜节度使马璘宅、乾元观、纪国大长公主宅、工部尚书致仕晋昌郡主辛京杲宅、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杜鸿渐宅、太子右庶子韦聿宅汉阳大长公主宅、国子祭酒郑伸宅、礼賔院、鎭海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路随宅、河东节度使王璠宅、左神武统军史宪忠宅、河南尹驸马都尉郑颢宅、尚书右仆射驸马都尉于宗宅、鎭州进奏院。
则杜鸿渐宅位于长兴坊,与一众达官贵人的宅邸挤在坊内唯一的横街之北,与平康坊李靖宅几乎独占1/4坊不可同日而语,不仅有无“东院”都存疑问,更难想像白居易会穿道走巷观察声名远逊李靖的杜卫公宅邸的静噪了。
“卫公宅”何指?
依前分析,卫公宅与洛阳李德裕的平泉别业毫无关系,而最有可能是卫国公李靖位于平康坊东南的旧宅。
文意上的理解
遂使王公与卿士,游花冠盖日相望。 庳车软舆贵公主,香衫细马豪家郎。 卫公宅静闭东院,西明寺深开北廊。 戏蝶双舞看人久,残莺一声春日长。 共愁日照芳难驻,仍张帷幕垂阴凉。 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试演诗中上段文意:牡丹之千姿百态,令长安衣冠士女皆云集出行,甚至大名鼎鼎的卫公旧邸也因现主人出游而院门紧闭、静寂无声,相呼应的则是远在长安城西边延康坊的赏花胜地西明寺,因为游人众多而不得不开放了北门廊,通过北门廊入西明寺赏花的游人中,说不定就有从东城平康坊过来的卫公旧邸的现主人一家呢。如此这般,花开花落的二十日间,偌大的长安城内,人们都整日沉迷出游赏花,简直像是发了狂一样。
文意如此理解,如水到渠成。白居易写《牡丹芳》本意为美天子忧农桑,同时对于卿士们的重虚轻实进行批判,如果硬将“卫公宅静闭东院”理解为东都洛阳的“卫公宅”,则试问白居易是如何同时得知洛阳、长安两地如此具体的情形?又为何上下文毫无明显描写两城的词句?则不仅文意、地理上突兀跳跃,对于本诗主题也无所助益,更与后边“一城之人”产生矛盾。
总结
综上,简要归纳,便是《牡丹芳》前半部分描写的是长安城人们赏花的场景,“卫公宅”指的极有可能就是卫公李靖旧宅,“一城之人”说的是长安城一城之人,全诗和洛阳毫无关系。
重点声明:本文不对唐代洛阳牡丹的种植情形及牡丹文化兴盛状况发表意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