咽下这枚铁做的月亮
之前赏析过海子的《亚洲铜》，今天想再读一首和月亮、金属有关的诗作，许立志的《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如果说《亚洲铜》是一支农业文明的灵歌，那么这首诗更像一杯工业文明的苦酒。三个小节一共八个“咽”字，定要读者和诗人一样，一口口将苦涩咽下，再体会那种猛咽下去又全吐出来的绝望。
我不喜欢那些过度强调诗人曾是流水线工人的赏析，这种强调锐化了诗人身份的特异性，模糊了诗歌语言本身的概括性。就像你不必理会海子的经历，不必知道海子的职业，甚至不必听说他最终的选择，却依然可以欣赏《亚洲铜》一样。好的诗歌，是诗人用精魄血肉浇灌之花，是他为世间创造的另一种生命形式，值得一份独立的尊重。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 他们把它叫做螺丝
这首诗的开篇无疑是极为震撼的，我们被置于一种双重对立之中，“我”和“他们”，是外延的割裂，“月亮”和“螺丝”，是内涵的矛盾。
铁做的月亮，这一意象巨大而沉重，它给人的触感应该是冰冷的、粗粝的，但它却又被寄寓了一丝感性——没有一个中国人能拒绝对月亮投射自己的感性。它是我们出卖时间、精力和尊严维持的工作，是倾尽储蓄乃至背负债务购买的房产，是内外重压之下层层卷积的生活……它沉重、冰冷甚至丑陋，但它依然带给我们希望，它对我们漂浮的精神产生一种巨大的引力，如同月亮牵引潮汐。
面对这枚铁月亮，要把它咽下去，我们必然是紧张的。我们大概率无法消化它，我们的血肉将从此被它坠住，灵魂将从此被它牵引，我们如同海蚌要吸纳命运的砂石，将要饱尝它对身心的磨损。然而这份紧张对于“他们”来说似乎无关紧要，我们口中的月亮，不过是一枚“螺丝”罢了。
螺丝，这一意象既联系到现实的工厂作业，又指向一种轻微、渺小、普遍的身份特征，指向一种廉价的可替代性。在此意象下，我们此前投射的感性、寄寓的希望都被瞬间剥离。我们觉得沉重又独特的东西，工作也好、生活也好，都是如此的轻微且同质，不过是统计数据中一个小小的字符罢了。如果说那枚铁月亮持续牵引着我们的精神，那么咽下了铁月亮的我们便身不由己的成为一副螺丝的容器，直到我们与之同化为止。
在这触目惊心的对立背后，我们不禁想向命运发问，“他们”是谁？为什么“他们”可以将月亮定义为螺丝？
可以说这首诗想要传达的东西，已在这一句中写尽了，后续章节不过是对此句的演绎和注解。甚至全诗就此戛然而止，文字的震撼力和意象的丰富性要更胜全篇，恰似顾城的《一代人》。然而诗人要继续写下去，他太难受了，他要让读者清楚感知到他的难受。单就诗歌创作而言，我不赞同但又表示充分理解——所谓“不吐不快“，更何况是吞咽了这么多痛苦的诗人呢？
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 /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离失所/ 咽下行人天桥 / 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
一连串的“咽“的排比，拉扯着我们快速穿越诗人的见闻和经历——工作环境恶劣、居无定所、收入朝不保夕、精神动荡不安。在这一系列意象中，月亮的影子不见了，或者说月亮终究成了螺丝，面临随时随意的拆卸、拼装、旋松、拧紧、捶打……
这一节文字的节奏感很强，特别是后半段，使用了本诗唯一的押韵处理，制造出一种急促的、仿佛在饥不择食的吞咽的感觉。同时诗人强化了一些和味觉有关的意象，如“工业废水”“水锈的生活”，让我们在阅读过程中，很难不生出一种饱胀、酸涩乃至反胃的冲动。从而为最后一节的呕吐铺垫。
我再咽不下了/ 所有我曾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
在祖国的领土上铺成一首 / 耻辱的诗
于是我们终于吐了出来，铁月亮也好螺丝也好，消化的也好没消化的也好，一股脑儿的从喉咙喷涌出来。诗人旋即说，这些呕吐物在这片土地上铺就一首耻辱之诗。“祖国的领土”，相比于常用的土地一类造词，更强调边界的概念，极言所述地域的广袤。“铺”，而不用洒或落，更不用写，是回应了前文我吞咽的东西之多之密——他们口中的“螺丝”，我眼中的“月亮”，被再次放大对比。
如何理解这首“耻辱”的诗呢？这耻辱是未能被诗人消化的郁结——是自我存在被无视的耻辱，是抛弃尊严狼吞虎咽的耻辱，是当众呕吐暴露脆弱的耻辱。吞咽，代表我们在屈服；呕吐，代表我们在崩溃。无论咽还是吐，我们无法摆脱弱者的身份，无法摆脱他人居高临下的目光，无论那目光代表权威还是同情，都只是在反复印证我们的耻辱。
这耻辱也是现代文明环绕这片古老土地划下的伤痕。诗人的痛苦之源在于人的异化，在马克思的经济学和哲学论述中，是生产行为和劳动者自我价值的分离，是投入到生产行为的越多，留给自我的便越少——吞咽的越多，消化的便越少。在这片土地上，我们明明曾是反异化的先锋，为什么现在反而成为了异化的对象？一座座机台，明明曾经承载我们的青春和理想，为何现在把它们压在地下，让它们只能夭亡？
第二、第三节诗，单从现代诗的创作角度讲，意象稍显模糊又略失于大，因此不算高明，但却正是诗人不得不吐之激愤。诗不能言志，如诗何？
此夜风高，月色正如白铁，我与诸君共咽此月，以飨许君。
2023年3月5日。
（首发于本人公众号：书影无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