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为情痴偏负情——陆游和他的“扼婉”之恋

不只一次,也不只对一个朋友,我说:有一个地方,今生无论如何,至少!得去上一回儿!
这地方是绍兴。
朋友初听往往不解。绍兴有啥好玩的?大家印象,大多停留在鲁迅笔下的咸亨酒店、茴香豆、三味书屋,至多,还有社戏、乌篷船。等等。
于是告诉他们,我之所以想去绍兴,不干卿甚事,而是源于两桩动因:一是醉爱君颇好书法,而绍兴著名的会稽山兰亭,乃书圣王羲之挥毫写就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的地方,流觞曲水,翰墨风流,此生当一睹为快;其二,是因为有沈氏园,陆游与唐婉爱情故事的主舞台。
其实吧,即令没有兰亭,就冲沈园,绍兴依然,是我今生必去之地。
因为,陆游一生所写思念唐婉的诸多悲情诗,早已烂熟于胸,每每品诗怀想,九百年前沈园里,那交织着衣香鬓影、桃红柳绿的一幕幕画面便跃然眼前:红酥手、黄滕酒的相顾无言、无语凝咽;陆游白发萧疏亭榭独步时的睹物思人,踟蹰唏嘘;以及,梦游城南时的彻骨之恸,怆然涕下……其情其景,萦绕心海多年,非身临其境体验一番,不足以解平生之渴想。
于是乎,终于在今年,家兄的促成之下,得以成行。四月暮春,又恰值阴雨连绵,并非旅游的好时节,我兄弟二人游兴却不因花谢而减,雨打而灭。
此文并非游记,详情略过不表。只说个中一件小事,当晚在园中观看《爱在沈园》演出,大概因为下雨人少的缘故,晚会偷工减料到仅剩约四十分钟,其间不知道省略了多少起承转合、唱念做打,然而,当演至陆唐二人暌违多年后于沈园再度重逢,台上唱起那两首著名的钗头凤词时,我顿觉虎躯一震眼眶一热,眼泪不争气地要出逃。正在咬牙围剿,家兄凑过来悄声说,我刚才差点泪崩。才相信,原来有些泪点是逢人都能通杀的。
不妨重温一下这两首耳熟能详的泪词——
钗头凤(陆游):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钗头凤(唐婉):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醉爱君最早读到这两首词是在小学,那时全然懵懂。到了初中,为彰显逼格,时不时会妄加引用。如偶遇小学同学,便说 “人成各,今非昨”。见到久违的密友,更是“一怀愁绪,几年离索”。有时甚至恶搞,看到某个童鞋趴在教学楼栏杆上,就笑话他“欲笺心事,独倚斜栏”。
真正读懂这两首苦词的意境,是在成年以后。那时已经逐渐开始意会古典诗词,但是,若论最喜欢的诗人,还是苏轼、李白、李清照、白居易、柳永诸色人等,就是杜甫,这么苦大仇深忧国忧民,那也能排在陆游的前边,原因很简单。老陆那首收入小学课本的《示儿》,实在太记忆犹新也太大义凛然了,死到临头不悲自个儿不悲亲人,但悲不见九州同,还要儿子们家祭无忘告乃翁。真真忧国忘家爱国忘身呀!简直就是一个早生了几百年的党员标本,如若不然,一定能跟鲁迅这坏脾气老头并驾齐驱成为旗手了。而这首钗头凤,虽然流露出普通人的真性情,但往往被选择性遗忘。
再往后,读过了他的咏梅词等一系列苦菜花般的诗词: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
原来,老陆心里也有一坛子苦水,嗯,他的形象开始慢慢有人味儿了。不过,又觉得老毛那首“她在丛中笑”的和词在气势上压倒了他。
又后来,读过他的《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既有岳飞的豪气,又不失李白的雄壮,还有子昂的悲怆,呃……不错不错!他的排名不知不觉开始往前挪,挤进十强了。
直到完整地读过老陆晚年所写思念唐婉的悲情诗,他的形象终于惊天大逆转,而且360︒变得丰满。这是个真性情、多面体的人,不仅文武双全,诗词风格也是复杂多变,而且极其高产。最最要紧的是,他原来还是一个彻头彻尾大情痴!从弱冠之年与唐婉的情深意笃,再到耄耋之年的耿耿追思,戎马一生,坎坷一生,却始终放不下心中那段情。
关于陆游、唐婉的爱情故事,演绎版本太多,史实的细节反而漫漶不清。但是,透过陆游自己的追忆,我们却能真实地触摸到这段感情的深挚、沉痛与无奈。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旧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尤其是七十岁之后所写数首关于沈园的诗句,读来令人不胜唏嘘,感慨万千——
《沈园》二绝句(75岁作)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游沈氏园》两首(81岁作)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池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沈园》(82岁作)
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来只自伤,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春游》(84岁作)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只见梅花不见人”、“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人虽老,情未老。人已逝,情犹浓。睹物思人,伤春怀旧,无限风光无限情。正是这些诗句的感染,使我萌生了今生无论如何当去沈园一游的念头。我想去这个陆唐绝恋的地方,看看那里的斜阳画角、如锦繁花、池桥春水,还有,残壁颓墙(即便是后人重建的)。
就像其他被陆游爱情悲剧打动的人们一样,我的心头也总是萦绕着一个问题:既然陆游如此深爱着唐婉,为什么就无法抵挡住母亲的棒打鸳鸯?他能说、会写,还广有谋略,何以就无法说服母亲、打动母亲,或者退而求其次,以变通之策换得长相守。民间版本对此演绎颇多,越剧《陆游与唐婉》也试图给出一个不得已而为之、人算不如天算的解释。但我觉得,最最要紧的一点,还是陆游自身的不够坚定,如果,他有此生非唐婉不娶的决绝;如果,他能给唐婉此生定不负你的信心,母命一定不是不可逾越的障碍。从这一点来说,陆游是自私的,爱情并不是他人生的唯一追求,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会屈从母命,走出“情深倦学”的婚姻状态,去追求仕途功名成就男儿雄心。
而当他真正失去了唐婉这样一个一生仅此一回的灵魂伴侣,他才领悟到痛彻心扉的思恋,尤其仕途坎坷、老来失意、情无所寄时,更加追怀当年那个永远定格在记忆里的青春美貌、才情过人的可人儿。说白了,因为负情在先,所以才,有痴情在后。“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成了陆游和唐婉爱情故事的最生动诠释。
既为情痴偏负情!
这样臆测古人之心,当然无凭无据,只是一家之言。但若以为我厌憎陆游就错了,恰恰相反,这样一个不完美的形象,反在我心中变得更为丰满和可爱。想想自己,在爱情中又何尝不是自私的,却何尝能对一段情如此数十年耿耿于怀,何尝写得出这样感天动地的诗句?
原以为陆游是“死去原知万事空”,原来万事皆空情不空。看似不如苏轼之旷达,李白之洒脱,却正因为放不下,才最最动人心。如果什么都放下了,那就不是诗人,而是僧人了。
世间只有情难诉。陆游的负心,“扼杀”了多情唐婉;而陆游的痴情,却足以令后人为之扼腕长叹。
扼婉负心陆放翁,
扼腕长叹后来人。
痴情虽能感天地,
毕竟情缘已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