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十九)
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田野里一个干农活的人都没有。只有几个赤身裸体的小孩子在河沟里玩水,我们爬到后山上都能听到他们跳进水里时激起的水声!我们在苞谷林里穿梭,苞谷叶割在手臂上,顿时就起一道道的血印子。穿过苞谷林,就是山坡,那些没有开垦过的土壤表层,被地瓜藤覆盖得严严实实的。 七月半前后,扒开这些密密麻麻的地瓜藤,会看到结满了板栗般大小的红彤彤的地瓜。轻轻捏一下,软的就是熟透的,味道甜蜜蜜的,散发着诱人的芬芳。我们扒了好几片地瓜,塑料袋里的地瓜大概有一斤多,还摘到了两支野百合。回到家,我们把百合花插在供桌上的啤酒瓶里,和娜娜外婆家一样,啤酒瓶被我们拿来当花瓶。地瓜洗干净,我们先拿给外婆和外公品尝,还有大姨和妈妈,妈妈问我们:“几个砍脑壳嘞,这样热还去钻苞谷林!有没有遇到长虫?”二哥一向最调皮捣蛋:“嗯,二嬢比我妈好多了!我妈都骂我短命丝儿!长虫知道我要上山,早早就躲起来了!” 大姨听了就要揍二哥:“短命丝儿,老娘什么时候骂你了?” 二哥赶紧躲开:“你现在就在骂,你一分钟可以骂我一百遍短命丝儿!” 外公摆摆手,大姨就不再说什么了。外公下楼梯去到烟房,从烟房的火炉里取出一大撮箕烤洋芋,我们看到烤洋芋,就一哄而上!烟房烤的洋芋,尤其是外公烤的,真是外焦里嫩,又香又甜!只要我们在外婆家,每天至少要烤两撮箕洋芋才够吃,也难怪每年栽洋芋和挖洋芋的时候,妈妈都要回来帮忙。毕竟种下去几百斤,收回来上千斤。 吃晚饭的时候,外婆盛了三样菜放在供桌上,餐桌上也要供。外婆让小舅舅把碗筷摆整齐,小舅舅摆好了碗筷,又去供桌上点了三柱香,喊一声:“请老人们上桌吃饭!”再分别往两张桌子下烧了几张纸钱,然后往两张桌下洒了小半杯白酒,这才算结束。这些,都得是小舅舅一个人做,妈妈和大姨都没有插手。 吃过晚饭,我们收拾碗筷的时候,外公就已经拿出来一口坏掉的煮猪食锅,把封包一层一层错开垒起来,这样在锅里烧散纸,有足够的空气进去,还可以把封包也一起烧了。 虽然已经立过秋,但是天依然黑得晚,太阳已经完完全全地沉到了山下,天空变成了深邃的靛蓝色,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我们在院子里玩耍,想等三姨一起,三姨家就在这个寨子里,今天她家的纸会早一点烧,这样她可以带着孩子们过来一起烧纸钱。 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多,天已经黑透了,不过还能看得清田野。今天的月亮很清澈,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各家各户门前还有一堆堆纸钱燃烧的火光。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欢声笑语的,大家都在一边烧纸一边祈求收到钱的老人保佑这保佑那!小路上都点满了香,远远看过去像是整齐列队的一排排萤火虫。 三姨一家终于来了,外公于是点了火,开始烧纸钱。二哥趁人不注意,扔进去好几个洋芋。他偷偷跟我说:“等明天早上起来,就可以刨出来吃了!”火光把我们的脸烤得红彤彤的,外婆忙出忙进,把供桌上的麦芽取下来扔到三岔路口,把供桌上的一踏纸钱取来烧了,再把那张花花绿绿挂起来供着的画取下来给外公。 外公于是把那幅描述阴间世界的画在腾起来的火烟中挥来挥去,念念有词,之后把经受过今年的火烟气的供画再交还给外婆收好,明年七月初一时再取出来挂在供桌后面。 巨大的火焰里跳出一个又一个星火,最后消失在夜空中,仿佛化成了天上的星星,夜越深,天上的繁星越多。等我们烧完了纸,发现天上的星星多得似乎要铺盖下来。田野里早已蛙声一片,还有蟋蟀给他们伴奏。稻草的芬芳已经完全被整个寨子烧纸钱的烟火味掩盖,空气中有朦朦胧胧的缕缕青烟漂浮,风一吹,就散去了。 外公拿出长长的烟斗,抽完一卷旱烟,就洗漱睡觉去了。外婆和她的三个女儿在院子里闲话家常,三姨在诉说着三姨父生活中对自己各种难听的谩骂,还有时不时的家暴;大姨说好歹三姨父能赚钱养家,不像大姨父半天出不来一个响屁,只会在家里养养猪养养牛,儿女的事情他一概不管。她们羡慕妈妈找了个有工作的,妈妈说:“有工作又怎么样?一分钱没花过他的,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他自己打麻将,一个星期能有两三天在家就不错了!” 说来说去,大姨说:“还是我爸最好:勤快,脾气好,能写会算,家里事情也都会管!”外婆说:“是啊,这么几十年了,我们没怎么红过脸。只可惜当年你们奶奶不让他去当老师,说当老师是臭老九,工资一个月才一块钱,还没打个猪槽卖的钱多!”说完叹了口气,指了指三姨:“你看你公公,大字不识几个,人家就去当老师了,现在一个月退休金两三千,啥也不做也有钱拿!唉,都是命!” 我坐在小板凳上听外婆她们说话,困得差点一头栽到地上,表姐拉了我去洗漱,我实在太困,趁着姐姐去倒水的时候,一头栽到床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我赶紧先去刨纸钱灰里的洋芋,啥也没有!外公来把破锅端走,准备把灰烬倒到三岔路口去,看到我在刨灰,就笑了:“别刨了,昨天晚上就被你大姨她们刨来吃掉了!等下外公去烟房里给你烤一大撮箕!” 我其实只是想吃纸钱灰里的洋芋,因为二哥跟我说,纸钱灰焐的洋芋被老人保佑过的,吃了会变乖,还会变聪明!我于是想跑去问问二哥他有没有吃到自己焐的洋芋,才发现大姨、二哥还有表姐都不见了。跑去问外婆,外婆说:“你还在睡大觉的时候他们就回家了,今天她家过节,要去早点,家里的事情也多!”我也没有看到我妈妈:“婆婆,我妈呢?”外婆给我捞了一碗面条:“趁现在太阳还不大,她去田里拔草去了。来,赶紧吃面条!”我于是学着表姐的样子,往面条里舀了汤,再舀了一勺又一勺辣椒,一勺花椒粉,拌一拌,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吃面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