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业,或者两种中学生的文本
他们问我为什么没有作业?我的答案是,如果你们需要,随时都有。
我一直在纠结要给他们布置什么作业。我开学第一课让他们把他们喜欢的书、电影、音乐还有游戏写下来给我看。不出我所料,“安东尼”、“安意如”、“七堇年”、“刘同”,这是他们被课文压榨以后喘息的裂隙。我的学校在推广“集体备课”,这学期的学生阅读任务是《红楼梦》。年级统一安排学生观看以后,我留给他们的作业是“为什么一开始没有让贾宝玉和林黛玉登场?”他们在几张薄薄的纸片上写下的字完美地展现了他们初中练就的答题技巧:“设置悬念”、“引起读者/观众兴趣”、“开篇点题”,诸如此类。他们的阅读,像是长在一个身子上的两个脑袋。一个脑袋在答题时用。而另一个,在阅读时联想到自己的生活。他们谈论私人阅读经验时,有意无意地表露出青春的阵痛与迷茫,只有小说里那些人物与他们类似的生活,才能引起强烈的共鸣。而答题时,一种流水线式的写作模式,“手法+情感+意义”,他们早已烂熟于心,表露出一种零度的决绝。
带有一种私人的偏见,我对以上二者的态度都是不认可的。那种经验式的解读,是一种情感的宣泄。在一个迷茫且敏感的时间里,这种阅读方式带来的后果,是太容易把生命扁平化理解。我不反对阅读青春文学,但我反对把青春文学内化为一种体验,因为绝大多数青春文学优美的修辞下,有意识地隐去了太多思考的皱纹。我相信思考并非易事,它不是抖机灵,更不只是一些华美的修辞,它需要磨合,也需要勇气。需要勇气,是因为他们被命令必须全科优秀,必须力争上游,他们有几个时刻是质疑这一套话语的。可是那几刻的分神让他们承受了一些惨痛的代价,他们被惩罚得只愿意成为分数的附庸。学校所谓的精细化管理,只能覆盖到物,而无法覆盖到人。学生太容易在一个单一的环境里被一个指标物化了。分数的上下浮动这一再正常不过的现象,容易被误读为一些残酷的理解。所以他们在高中迎来生命里一次强烈的震荡,生命与生活被割裂了。他们把生命延续到了一些修辞中去,这些修辞是动漫、游戏、小说,甚至只是一个念头。
把“生命"托付给那些修辞以后,他们就可以把作为课文的文本阅读纯粹的程式化了。我纠结于布置作业,多少也因为不想看见那些毫无生机的文字。我并没有否认考试带来的好处,然而我害怕的是一种纯粹的“考试化”心态。存有一部分学生认为,不为考试阅读是无意义的,这种想法进一步引申为,不谈道义的文章是无意义的。这种理解带来的危害,是使他们产生了一种“敏锐的钝感”,他们不易理解考菲尔德的放浪形骸,亦难于理解包法利夫人的违道背德。但他们比谁都熟稔从文章中快速提取宏大意义的步骤。因为这种唾手可得的便利,他们既有着追寻道义的程式热情,却又有着回避道义的决然冷漠。
所以说,在中学里,存在两种文本形态,一种是纯私人化的;另一种则是程式化的。很难想象一个中学生的伤春悲秋会被展览在优秀作文栏上。这两种文本在类别上没有明确的界限,只有不同情境中的区别。营造这种情境的,我想就是布置给他们的任务。所以我依此类推,把任务分割为私人化作业与任务型作业,给予他们时间与场所去展现一些无法程式化交流的迷茫与焦虑。那天带学生读了余秀华的诗以后,一个女生把余秀华的诗改写成了一篇作文,那篇作文叫《高铁》,写她如何通过观察高铁的运行从而走出对父母的愧疚感。她在结尾写道:“我有属于自己的'绿头车',它允许晚点、停靠、风雨、乘客,因为我知道它从不错轨。”虽然这篇文章未必能获得高考阅卷老师的赏识,但我想她有那一瞬间体会到了一种生命与生活紧密的贴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