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977年(2)
一、
自进入1977年以来,我的童年记忆逐步变得清晰。爸爸的退休,是重要的一个时间节点和重要事件啊。爸爸的回来,使得全家精神为之一振,老老小小都是十分高兴。大我五岁的二姐,在与别的孩子斗嘴时,也可以骄傲地说:我家里,有爸爸和杨超,两个男的了。再不怕以前别的孩子的小瞧和羞辱了:你家全是女的。而我们大家,对他的一举一动,感到非常惊奇。首先,他好像不怕冷,大冬天,最多穿两件毛衣,不用穿棉袄。还有,他的头发总是梳得非常整齐,还有点天然卷。他的衣着也非常整洁,不像队里别的男的,衣着总是有点破旧的、或者有点肮脏。而且,他非常文明,非常安静,不象队里别的男人,讲话粗鲁,啰里八嗦,随地吐痰。
二、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平时的态度非常严肃,几乎没有什么笑容。大姐那年20岁,有时有队里的女伴来找她,看到爸爸,就感到害怕,说你爸爸板着脸,好像不会笑的。后来就把她们吓得下次不敢再来了。其实啊,爸爸在他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面前,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们年幼丧父,靠我爸爸16岁就去上海学徒,赚到钱回来养家,作为大阿哥,他就有最高的家庭地位,几乎是长兄为父啊,他也有最高的家族地位,同辈里他最大啊。更何在乎你们这些小孩子呢,能给你们好脸吗?
三、
虽然如此,他也是有忌惮的人啊,那就是奶奶啊。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他回来没多久,家里就起了风波。妈妈经常埋怨他,怪他不该提前退休,因为听说他回来后不久,国家就有政策,开始实行退休顶替制度了啊,如果他能忍到60周岁退休,就可以把大姐顶替去北京了,那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得的机会啊,就这样被他白白地丧失了。在妈妈多次的埋怨下,因为他没理嘛,他也只有忍着。但是,突然有一天,他闹起情绪来,关在西屋里好像在哭哭啼啼、抱怨诉苦,似乎是把漂泊在外四十年的委屈都诉说出来了,把他从北京背回来的除樟木箱以外、另外两只简易木箱打开,里面有好多双,大概是多年以来奶奶寄给他的手工黑布鞋,他拿着工具一边拆一边抱怨哭泣,关着门不肯出来吃饭。妈妈没办法,就喊来奶奶。奶奶当时已经八十岁了啊,气得鼓鼓的,大声地瞪着眼来呵斥他:你要我死吗?就这么骂了一句,他听了之后,就贴然俯首,偃旗息鼓了,之后的20多年,再未见他闹过情绪了。
四、
奶奶生于1898年,爸爸退休那年,她已经八十岁喽。她平时总是穿着丹士林布的对襟衣服,腰里扎着围裙,头发向后梳,露出饱满的额头,有着漂亮的双眼皮,后脑梳着发髻,永远是一副清末民初的打扮。她四十岁就守寡啊,积累了好多艰苦的人生经验。爸爸退休回来,正好她也八十岁了,家里就给她做寿啊,来了好多她的娘家人,奶奶居然还有一个姐姐啊,长的跟她差不多,一样的额头,一样的肤色,略黑,几乎一样的打扮,就是好像比她瘦长一些,她们两个看到后,还热烈地拉拉手啊。大我两岁的、八岁的三姐,就跟我说,啊呀两个老人还拉拉手呢。年幼无知的我们,对老年人这种感情冲动的自然流露,表示出了深深的惊奇。
五、
爸爸虽然不苟言笑,态度严肃,生活自律,但是他也有一点爱好,就是喜欢喝一点烧酒。他回来后不久,有次请小他八岁的队长大生来家里喝酒,他喝多了高兴,就讲了好多北京听来的传闻。比如毛的二儿子有神经病。大儿子是彭总没照顾好才被美军炸死。毛夫人是汪带人抓的,汪是毛的警卫啊。而华,跟他是同年的,都是1921年生。有人怀疑朱老总是毛夫人害死的,朱接待外宾时,毛夫人故意让大会堂服务员把冷气开高,结果回去就感冒了,诸如此类。那时候,大家想啊,那时才1977年啊,言论哪里那么自由呢,这些事情,都闻所未闻、骇人听闻啊。妈妈就十分忧虑,说你讲这些,传出去可能闯祸啊。爸爸酒醒了以后,好像也十分后悔,沉默寡言了许多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