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
一 朴儿~ 朴儿~ 尖利的喊声划破岑寂的夜空,在这片黝黑的森林中腾空而去,鸟儿们被这如刀刃一般锋利的喊叫割伤,呼啦啦飞走。夜色似乎也被这刃光映出了惊恐的面容,又在一瞥下掩住了慌乱的神色。 药师无名,背着药囊,提着灯笼,和这老巫婆一前一后走在密林中。老巫婆弓着背,一声一声地喊着孩子那被勾走了的魂魄。药师在她身后,灯笼却从婆婆身侧映亮了她如树皮般干枯的脸。皱纹像寄生在她脸上的条虫,随着她的喊叫而不停蠕动。 无名摸了摸自己的药囊,又扶了扶后背挂着的刀。药囊里分格袋装着:猫头鹰后背毛发的几粒静电,干枯萎缩的鸡爪,将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乌鸦的第一声啼鸣,露珠折射的夕光,断肠草草根的湿气,古钱币上的绿锈,少女怀春脸颊上的酡红。刀是经过千万次锻打的百锻钢,上面有好看的羽毛纹。刀在刀鞘里不安而轻微地震响,像盘踞龙潭的蛟龙低低的沉吟。 巫婆阴沉一笑。 这林子的确有些许蹊跷,传说林子深处,藏着一座小宅,黄鼠狼修炼成人,在那里研究深奥的学问。孩子的魂魄经常被黄鼠狼勾了去,带到宅子里做材料。 老巫婆一边说,一边摇响她手中的铜铃,自那铜铃散出一圈圈声音的涟漪。追摄着朴儿的魂…… 二 屋舍昏暗,仅剩一盏油灯,素描出屋子里的人影。巫婆念着经,一只手捻着念珠,一只手放在孩子的头上。无名熬着药,药香悠长,从千百年前飘来,洇散在空气里。无名想起师父的训诫: 医者仁心,妙手回春,心诚意正,事在人为! 孩子张着空洞的眼睛,眼白吞吃了黑,瞳仁缩成个小小的墨点。窗外有轻微的脚步声,逐渐走来,穿墙而入,停在供桌旁,供桌上放了个瓷碟,倒在碟子里的生鸡蛋,就随着经文的祷念逐渐立起来。朴儿的娘眼睛都直了,吓得不敢吭一声。等那鸡蛋完全直立起来,巫婆将鸡蛋一把夺过,磕开,打在药锅里面。 朴儿喝了药,目睛渐渐有了神儿,张嘴喊了一声娘,他娘就死死抱住她的朴儿,哭成个泪人。 三 无名回到处所,怎么也睡不着。老巫婆跟他讲的林中小宅,黄鼠狼成精,这些画面一直在他眼么前绕,驱不散。他索性不睡了,穿了衣,背了刀,挎上药囊,提了提灯,多备了火烛,进山采药。 林子雾气蒸腾,山不怎么高,却有颇为险峻而少有人行的岔路,无名偏捡这样的路走。所幸月亮还大,豪爽地分给无名七分月色。 雾气朦胧中,远远有一处火光。寻这光而来,一间木屋,清清冷冷地矗在一小块空地。无名心中一紧,悄悄地推开了木门。 小心别碰翻了烛火。 一个老翁,埋头在一摞发黄的纸堆里,听见无名推门进来,头都没抬,只说了这么一句。屋子里点着三盏灯,极静,除了沙沙翻动纸页,只剩下灯芯吮油的丝丝声。 屋子里有一股发霉的味道,书架上堆叠着霉斑点点的手稿。老翁指着一张手稿对无名说,你看,如果这个装置做出来,可以解决行远路的问题,屐在地上可以用三十条腿自动奔行,人只需要略微调整要前进的方位便可。无名顺他指的稿纸看去,见上面画出一双木屐,屐底移植着几十只手指,抠抓着土地,像蜈蚣的复腿。 在橱柜里,放着一只木制傀儡,傀儡的眼睛一瞬一瞬,举起它的木头球手,仿佛要撩开挡在他面前的假发。 他们总是忘记自己是傀儡的事实。老翁叹了口气,黯然地说:魂魄和木头的契合度还是太低了。 随后,他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 魂魄能确定自己的意愿是自己的么? 里屋的门突然开了一条极狭的窄缝,一只不可名状的生物从里面钻出来。无名仔细看,是一只如油布材质的猫,不过这油布全然透明,可以窥看到里面的东西,而里面只有漂成浅红色的血液和浸泡在血水里的内脏和大脑,一对眼球在猫首的空间里上下漂浮。 我只保留了供它生存的脏器,多余的都剔除。它就成了一只液态的猫,可以随物赋形,出入不可思议的空间。老翁面露得色,悄悄点上了旱烟,吐出三个大小排列的烟圈。烟圈向液态猫飞去,猫蹿起来,从三个烟圈中钻过。 你是近十年我见到的唯一一个凡人,我送你一件礼物。老翁说着,从柜子上拿下一只锦盒,推光漆面,嵌着螺钿的花木。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琥珀,琥珀里裹着一只眼球。 这是药,外面的是它的蜡衣。你取了就去吧,我也要歇息了。 无名接过药,揣进怀里。不便再说什么,匆匆离开。回到居处,顿觉浑身酸麻,一阵倦意袭来,和衣而眠。 四 梦中,血红色的世界。无名攀爬于筋骨盘曲拧成的骨肉之山,山体痉挛抽搐着。血水汇成河流,泛出惨白的血沫,打着旋,奔往不知何处的幽冥谷涧。空气中充满血腥的味道,如月经压的油纸,一层层糊盖在脸上。山顶蹲矗者一尊阎魔,体型巨大,肚皮透明,面目狞恶。一队队的人,排成长龙,不见边际,低首无言,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他身前。他一个个抓起来,塞进嘴里大嚼,惨呼汩没在口腔里,血从阎魔下巴处淌下来,形成血瀑,在透明的胸腹分岔成溪流。那团血肉落进肚腹,就有小鬼在里面忙碌着,像拆脱骨鸡一样,分离出骨,肉,魂魄。肉团中的魂魄,就像果子中的几粒果核,积堆在一处,打乱重组,从肚脐通道运出去,连接到孕妇的子宫,形成胎儿的性格。 那药在怀里自破了蜡衣,伸出如蜘蛛般的细腿,爬出,顺无名鼻孔钻入,将左眼吃掉,自替了左眼,复腿都成筋脉,连通了无名的神经。 五 无名高烧了两天,才爬起来,胡乱吃了些冷食,觉左眼有些不适。揽镜自照,左眼的瞳仁变成了蓝色。 他寄居在一家茶艺馆,帮和些沉香。馆主叫金,经常请些朋友,切磋茶艺。这几天金不停照顾着他,见他稳了些,就请他来吃茶。 茶室清幽,线香袅袅。几盏茶盏剔透晶莹,薄如蝉翼,在晨光下略略透明。墙上挂着“禅茶一味”的字。一株矮松在条案上扭弯了腰,却露出苍劲的风骨。室外是一片枯山水,几块秃石傲然兀立。无名一进茶室,顿觉精神一爽。 茶室中已有二人,是木和火。木在临帖,抄写着佛经。火在椅子上端坐,闭目养神,见金领了无名进来,忙起身。 金也无言,只伸手示意请坐,开始烹茶。无名识得木和火。这一见不由得一惊,一开始看得并不分明,而当他用左眼仔细窥看时,就看得清楚了。 无名看到了火的三魂七魄。火虽端坐,手中摆弄着一只稀有的九谷烧汤吞。但他的魂在颤动,仿佛受到了什么侵扰。在他坐着的椅子下面,另一个魂魄,从下面钻上来,缠住了当下占据火的身体的魂魄。这奋挤的魂魄是贪魄,贪魄的眼睛是黑洞洞的空无。定睛看去,那贪魄后面还漂着嗔痴等魄。几条魂魄像水下的无目鱼,不断轮替着要钻进火的体内,而据着身体的魂魄的空眼窝,就填塞了火的肉眼,成为了使用这具肉身的主人。 木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正直着腰身,恭恭敬敬地临着佛经,墨字一列一列地,镇压着“水下”的其他魂魄,那些魂魄游上来,攥在一道道佛经上,像攥上了通红的铁条,烫得缩了手。 再看金和自己,亦如是。 无名顾不得他们惊诧,奔到院外,往来的行人畜禽,无不如此。他看到两个被嗔魄占据了的小贩扭打在一起,两边都聚了一些帮手。魂魄轮转像传染病似的传播。魂魄和魂魄互相作用,如咬合的榫卯和轴承。无名想起一本曾经看过的书,叫《天工开物》,里面的详细书写描绘了各种机械和轮巧。那些魂的轮替,仿似轮转的水车。 这处身的世界,正如一架精密的机械,互相作用着,联动着,操纵着一具具肉身/魂魄零件,推一匹叫做历史的大车,格楞楞地碾过时间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