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西蒙:上岸专家(短篇小说)
文/黄西蒙
拍了拍满身的尘土,子蒲终于站起身来。眼前这座地铁车站的入口,正在冷漠地等候着往来的乘客,上方“上岸站”三个大字赫然挺立。一些路人满脸茫然地看着他,不知如何解释那怪异的动作。他却不管这些,照旧又跪下身子,朝着眼前的神祇,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上岸站”便是子蒲心中法力无边的神祇,它没有具体的模样,只是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终于来还愿了……”心底升起的声音,提醒他不可能忘记过去八年的艰难岁月。
子蒲从八年前就开始考公了,而且他目标明确,非要参加国考,考进北京,似乎只有这样才算上岸了,才能光宗耀祖。那一年,他刚刚大学毕业,在一所名不见经传的中部高校,而旁边就是那走向凋败的故乡,在无法挣脱的逼仄感中渐渐沉沦,直到被岁月遗忘,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但命运总是不断地开玩笑,他一次次地名落孙山,甚至就差一两分,就是无法成功上岸。他变得犹疑而纠结,不再关心实力问题,只是慨叹这无解的宿命。整整七年,都在考公的征途上,除了偶尔去做点兼职,补贴家用,都是在无际的题海里沉浮,在无奈的命途中挣扎。
直到大半年前,他在翻看北京地图时,发现了这座名为“上岸站”的地铁站。他心心念念的权力中心,无限接近连接东西的长安街,而顺着大街一路向西,穿过那些名头响亮的大机关,名单位,便能看到这S1地铁线上的“上岸”站,算是真的上岸之地。
不知是什么力量在心中推动着,他竟真的摸到了北京,找到了这处神祇,便产生了朝圣和膜拜的念想。而当天偶遇的一位“考友”,竟也是如此。
那人不说姓甚名谁,只说自己考了一次,就成功上岸了。其中缘故很简单,就是考前来这拜了拜,朝“上岸站”磕个头,心中发愿,便可实现。他还说,之前有朋友去山东曲阜拜了孔老夫子,却没得庇佑,该落榜的,还是落榜的。唯独这“上岸站”,法力超强,可保鱼跃龙门。
子蒲当时还将信将疑,又说自己名字不好,跟清朝的蒲松龄一样,名字里都有个“蒲”字,上岸的命途也十分坎坷,屡试不中,怕是最后也无法成功。
但七年的煎熬都忍过来了,又岂能在这跪拜的小事上犹疑呢?子蒲只好学着“考友”的样子,先是单膝跪地,又全身跪下来,心中默念“跪求神仙保佑,愿我这次考公能一举成功,不再辜负父老乡亲的期待……”他又虔诚地低下头,在坚硬的地面上叩了三下,才算完成了这无药可救之下的慰藉仪式。
不到一年后,终于摆脱令人窒息的失败轮回了,他被一家象征着强大权威的京城机构录取。当然,走入大衙门似的院落时,无人知道他求神问仙的往事。他也自忖着,跪拜“上岸站”才不是什么陈腐做派,或许还挺新潮的,只是知道这渠道的人,还不算多,要是大家都去许愿了,或许就不灵了吧。
入职前夕,老家的亲戚们给他开了个规模不小的欢送仪式,有人送来收藏多年的佳酿美酒,拜托他将来去了首都,不能忘了根,还要常回来看看。母校的师弟师妹,都以他为楷模,说什么“很多年来就考上他这一个”,还有老师请他开个讲座,说他是什么上岸专家,要给人讲讲经验,做做辅导。
子蒲进入单位后,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庞大车间流水线上的一个小齿轮,即便离开了这脆弱的小玩意,整个车间的工作也没有丝毫影响。没有根基和背景的小角色,侥幸混进来,却也无立锥之地。他成了单位里上班最早、下班最晚的存在,终日俗务繁忙,连轴转地服务上级,渐渐不再有自我了。
白驹过隙,时间之轮越转越快,子蒲都快忘记“上岸专家”这名头了,直到这日,他躲在大机关办公楼的厕所小隔间里,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的时候,才想起诸多往事。那人自称是之前接待过他的师弟,见证了他传授考公经验时的风采,如今他正寻找实习机会,便想求得一些资源推荐。
想起周围那些吮痈舐痔之徒,还在费尽心机往上爬,也未必能有什么好下场,他更感到一种难言的厌倦,感觉这一切都只是人生的圈套。他一边跟师弟胡乱寒暄着,一边无助地扣着木质隔间门,已经有一些崩坏之处,却无人维修。突然,一只心事重重的蝼蚁爬上来,艰难地向前摸索。他下意识地按过去,便立刻主宰了这小生灵的命途。果然,它被直接压扁了,连完整的身躯都没留下。
子蒲痴痴地盯着它,竟觉无比荒唐。“你也想做上岸专家?”他心中冷笑一笑,又想起自己的往昔与现在,便觉脊背发凉,浑身无力。被压榨的蝼蚁们,终究不过化作一场春梦,却不知魂魄去了何方,大概是无法逃脱这宿命吧,谁也逃不掉。他胡思乱想着,竟不知如何走出这狭小的空间,好像被紧紧地锁住了,耗尽力气,也动弹不得。
就这样,不知忍受了多少个昼夜,熬过了多少个春秋,到最后却是南柯一梦。他的面前是一座地铁站的入口,“上岸站”三个大字还在,似乎一切都没变化。“终于还是回来了……”他的记忆清晰而又模糊,只是还是要面对这无解的现实。
2023年3月17日
(本文系原创作品,在此与个人公号同步发布,欢迎阅读和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