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情深 全

買來甚久的日本學人內山精也所著《廟堂與江湖——宋代詩學的空間》今天才有時間漫讀。他們學問做得細。當有可觀處。先挑著讀第三章《蘇東坡與黃山谷的萬里交情》。此文寫作的時候正是東坡《寒食帖》再臨東瀛之際。彼時彼地朝野之間都熱切應對此文化盛事。
內山先生為此作文。就《寒食帖》及所附山谷題跋諸問題作一紹介。核心之處是認為山谷作跋文是恰在青神。而此後山谷更是為老泉掃墓祭拜。內山認為這樣的舉動。包括給《寒食帖》作題跋。都是使相隔萬里的兩公之間的心靈交流得以實現。正是所謂的“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內山先生對黃蘇之間在元符三年前後各自的行動轨跡有精審的書寫:“山谷跋文的書寫背景能大致確定在元符三年秋冬之間。地點是與東坡故鄉眉山緊鄰的青神縣。但確認東坡詩的書寫時間卻極為困難。只能夠肯定上限為作詩的元豐五年春。下限為山谷書寫跋文的元符三年。期間約二十年(不過最後五年東坡身處嶺南和海南島。作書的可能性極低)。
當時的文人習慣於把新近的作品抄寄親友以代替報告近況。所以同一篇作品往往被抄寫多次。而且東坡生前乃文名甚高的書法家。其書法作品常為人們所希求。即使獲罪閉門蟄居黃州之時。也不乏故舊求其書作。因此。東坡提筆書寫這篇《寒食雨二首»也當不止一次兩次。
一種看法認為筆勢逼真。故而書與詩乃同時所作。當然不能否認這種可能性。但也不能僅僅因為筆勢而下定論。何以言之。即使在處於政治巔峰期的元祐年間。如若東坡書寫此詩。由於言出肺腑。握筆在手之際。作詩時的心境將重現胸中。彼時思緒也定然現於筆端。
與蘇軾詩帖不同。前文所言山谷跋文的書寫背景則非常明確。山谷在此五年之前(紹聖二年)由於遭受新法黨人的報復。被眨謫到黔州(四川省彭水)。過了兩年又被迫轉向更遠的戎州(今四川省宜賓)貶所。過著流放生活。然而元符三年初。推行新法的哲宗駕崩。皇太后向氏攝政。減輕了對舊黨官員的處罰。山谷也獲得赦免。同年五月。奉命前往鄂州(湖北省武昌)赴任。但他並末立刻奔赴任地。而是乘船沿長江溯流而上。經過大約一個月。來到岷江邊的青神縣。
青神住著山谷的姑母和姑父張氏一族。山谷的堂妹也嫁入張家。他們與山谷有著不淺的姻戚關係。親戚的款待療癒了山谷五年流放生涯的疲憊。其時。收藏著《寒食帖》的張浩在離青神三百多公里外的梓州鹽亭(四川省鹽亭)當事務官。得知山谷長期逗留青神。他攜《寒食貼》遠道而來。請求山谷題跋其上(張浩與青神張氏別為一族)。當時山谷五十六歲。乃去世前五年。”

而我於今歲春假中亦往青神一遊。入中巖。遍歷全山。訪古觀景。樂不可支。而猶可喜者乃發現山谷遺跡數處。回來之後。意猶未足。出山谷詩文諸集。排比作於青神中巖諸作。來映襯眼前所見之青山綠水。近千年的時光似乎並未見大的改變。
山谷為東坡詩作跋文時。東坡亦獲准北歸中原。兩公雖未晤面。而山谷在東坡故鄉。滿腹相思。倒是時時能見。比如有《和蒲泰亨》四首七絕。
詩前小序曰:伏承泰亨先輩和示東坡之友劉景文同不肖宿城西郭氏園七言小詩。且推不肖當與嶺南數公同時鵬騫鳳皋。非所擬倫。輒用元韻上答。並敘東坡伯仲方來之意。”
詩曰:“我已人間無所用。鬢飄霜雪眼生花。東坡兄弟來雖晚。折箭堪除蝕月蛙。
東坡海上無消息。想見驚帆出浪花。三十年來世三變。幾人能不變鶉蛙。
玉座天開旋北斗。清班鳥散落餘花。有人難立百官上。不為廟中羔菟蛙。
栽竹養松人去盡。空聞道士種桃花。昨來一夜驚風雨。滿地殘紅噪暮蛙。”
按。此詩标题下原注:“泰亨。青神人。元符庚辰徽宗即位。山谷自戎州放还。省其姑张祉介卿之母于青神。是诗此时所和。墨迹今藏于秘撰杨公家。”此數詩中亦可見山谷雖無東坡近況消息。思念之情並未減退。

至於山谷的中巖歲月。因為有親友的照拂。遊山觀景。玩泉烹茶。幾乎是他謫居生涯裏最輕鬆愜意的時光。有《慈姥巖題記》:“元符庚辰歲。秋多雨。八月戊午晴。游慈姥巖。禮諾詎那尊者。岩下有泉。發山足。奔突。色如乳而味甘。取之不竭。豈詎那所奉供耶。余因竭其舊水。浣滌見石。少焉復盈坎。㶁㶁投澗中喚魚潭。投齋餘飯。魚出食者數百。見人不驚。”
又有《游中巖行記》三則。其一曰:“黃某。楊韡。祝林宗。了賢。慈元。步自思濛江。經喚魚潭。長老圓亮來迎。酌玉泉。乃上巖寺。元符三年八月戊午。”
今日進中巖景區。差不多半里即到喚魚池。宋人的稱呼和今天的只差一個字。然而完全就是一個淺淺的狹長池塘。而宋人似乎皆稱為“喚魚潭”。不止山谷如此。其後范成大的《吳船錄》所記中巖行記亦如此稱呼:
“壬午。發眉州。六十里。午。至中巖。號西川林泉最佳處。相傳為第五羅漢諾矩那道場。又為慈姥龍所居。
登岸即入山徑。半里有喚魚潭。水出巖下。莫知淺深。是為龍之窟宅。人拍手潭上。則群魚自巖下出。然莫敢玩。兩年前。有監司從卒浴其中。若有物曳入崖下。翌日。屍浮出江上。”
喚魚池水自然是山間泉流匯聚而成。亦有各色游魚出沒其間。然並無異處。石湖所記。儼然成志怪小說矣。石壁上有題記刻石。“得之濠上”四字尤有風致。亦鑿有佛塔。造像。尤其好玩兒的。是小小一窟達摩一葦渡江。岸邊有近時所鑄東坡與王弗的銅像。於是此一小池。東坡。山谷。石湖。放翁皆嘗駐足游賞矣。

由喚魚池更往上。則更見幽寂矣。過“中巖勝境”石坊。舊時乃中寺與下寺之分界。石坊兩邊各有一石。頗似作勢之虎。居下者若上山狀。居上者若下山狀。下山虎更有淺淺雕鑿痕。頗似漢時石雕走獸。多因勢象形而得其神駿。
山谷《游中巖行記》之第二。三兩則:“信孺置酒之明日。九月甲子。蒲志同泰亨與楊琳君全。弟岩景山。王箴元直。蒲棪庭臣。石充君美。史戡彥祖酌予於此。實與外弟張祉介卿。六祖禪師師範同來。黃某魯直書。
元符庚辰季秋之丁丑。尉張祉介卿及其兄榹子謙。侄協大同。甥宋正臣端弼邀予攜茗來煮玉泉。同來者楊湛君貺。張澥持遠。自頃屢來。常苦晦冥。是日天地開廓。極目千里。黃某魯直。”
此處便講到了玉泉。而范石湖的《吳船錄》中的中巖紀行。亦訪舊山谷諸處遺跡:“又半里。有深源泉。凡五里。至慈姥巖。巖前即寺也。凡山中岩潭亭院之榜。皆山谷書。山谷貶戎州。今敘州也。有親故在青神。遂至眉。游中巖。自此不復西。蓋元不識成都。疑有所畏避云。”

今日的玉泉又自成一景。泉水自絕壁上瀉玉而下。據說泡茶尤佳。崖壁上宋人題刻甚多。最大的驚喜便是山谷所書的“玉泉”刻石。說來中巖此地亦不過蜀中不知名的小名勝。然而因緣際會。竟有東坡。山谷。石湖。放翁四君在此盤桓。宋詩的小半壁江山便在此間矣。豈不亦成一處文學勝地邪。我蜀何幸而能得此。流觴池則為現代仿製。便顯粗笨。
山谷又有《中巖題字》:“元符三年九月己巳。王元直攜酒。帥楊君全景山。酌張子謙介卿。黃魯直於慈姥人東堂。”雖然只是寥寥數語。背後的文酒風流卻是可以想像。
此次歡宴另有詩曰《次韻楊君全送酒長句》。題記平常無奇。此七律卻可稱相當腴美:“扶衰卻老世無方。唯有君家酒末嘗。秋入園林花老眼。茗搜文字響枯腸。醡頭夜雨排檐滴。杯面春風繞鼻香。不待澄清遣分送。定知佳客對空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