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绿毛水怪的夜晚
在萨拉曼卡生活四个月后,起初的新鲜感带来的兴奋已经完全消失。整个冬天寒冷干燥,对冬天的厌恶又使得这个季节显得格外漫长。
每天上学路上经过马约尔广场。广场的鸽子身材臃肿,慢悠悠地踱步。我向它走近,鸽子的脚步紧促起来。我跟上去,它走得更急了。以鸽子的步速狂奔一分钟后,我意识到,它不会飞。于是我常常追在每一只鸽子身后,来验证这是否是一只因过度肥胖而丧失起飞能力的鸽子。这是我整个冬天唯一的乐趣。
我变得意志消沉,逐渐丧失与人交谈的欲望,平淡重复的日子使我几乎抑郁。无聊是那样一种让人无法忍受又难以打发的东西,一天夜里我重新下载了删除已久的交友APP,手机屏幕的光照在我面无表情的脸上,我跟水怪就是在这个时刻相遇的。
他一头黑色长发,发尾染成绿松石色。照片上他缺了一颗门牙,带着鼻环,笑得很开心。翻了几张他浓妆的照片后,我心想,是个西班牙派对女孩吧。在进行了一番官方的寒暄后,他约我周日跟他的朋友们去听爵士乐。去的那天我很纠结,考虑到第二天要早起上课,并且夜里出门其实很冷,大部分的人类又极其无聊,我并没有很想去。但是考虑到我太久没有社交,对方是同性应该会很好相处,再加上西语学习课程把我虐得死去活来,我也急需喝上一杯。于是在进行了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之后,我决定在西班牙室外体感温度为零的夜里出门。
我在酒吧门口四下张望,有一群人在门口站着聊天“Im here.”我给对方发了消息。接着从刚才我注意到的那群人当中走出一个一米九的壮汉,“are you zoe?”当下我思想上明白了他是个爱化妆,照片像女孩的男人,但我的心理并没有接受。王小波有一篇绿毛水怪,他梳绿色脏辫,体格高大,身上毛多且长,于是我决定称呼他为水怪。水怪的朋友们都不大会讲英语,但是又热情得很。一晚上我们用杂乱的西语+英语+手语进行了一番奇妙的对话。水怪是一家披萨店的外送员,一周大概只工作20小时。十几岁开始在网上自学了敲代码,不送披萨的时候就和同好一起设计电子游戏。他的朋友Jose是一个非常妖娆同时精力旺盛的人,自我介绍的时候他凑近我,用他特有的西班牙男同性恋婉转腔调说:“Me llamo Jose, como te llamas?" 知道我西语不好,他又开始试图用他仅有的英语词汇和我交流。"I am a waiter! I work in the bar next to this one." 他在嘈杂的舞池里拿着一杯cana对我大声说。
西班牙的工作不好找,特别是在萨拉曼卡这样的小地方,很多像水怪和jose这样的年轻人做着简单的工作。他们的生活开销不大,似乎也没有那么多欲望,在看厌了上海充满利欲的红眼睛后,他们脸上的简单和善良让我无比放松。我当然知道职业不应分高低贵贱,但从前我打心眼里觉得外卖员、服务员就是比较低等的工作。如果一个人告诉我他是服务员,我心里肯定会轻看他,并且觉得他自己一定也多少看自己不起。然而Jose在说自己是waiter的时候十分坦荡,惊讶之余我感到羞愧,觉得自己格局太小,甚至对他有了一丝敬意。Jose喜欢跳舞,他ins上的照片大胆、热烈、富有生命力。我想如果他去做舞蹈老师,应该很受欢迎。敲代码也不是人人都会的技能,水怪完全可以找一份程序员的高薪工作。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不用自己的技能赚钱,但我又喜欢他们对事物单纯的热爱。因为我没有。我常常事先思考某件事是否能给我带来金钱,以此为标准决定要不要去做。因此早早丧失了取悦自己的能力。
爵士表演结束后,酒吧开始播放流行音乐。夜渐深,人们散去,剩下一些酒醉的灵魂在舞池摇摆。水怪声音低沉,这样的环境里我几乎听不清他的话。他问我想不想换个地方聊天,于是我们去了另一家稍微安静的酒吧。我进入到一种玄妙但又未完全喝醉的状态,整个人话变得很多,亢奋到无法自已。本来打算十二点多回家的我,看表时已经夜里三点。他说“Let's call it a day." 我一时无法从兴奋的状态中抽离出来,觉得恋恋不舍,于是决定陪他走到他停车的地方。两个人按各自的节奏走着,有时并排挨得很近,有时一前一后。月光把他的影子放得很大,仿佛什么庞然大物。路边的建筑稀少起来,视野变得开阔,我抬头的时候看到了星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