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话剧×小说
孟京辉×余华的话剧《第七天》评价不佳,至少我老婆是不喜欢的,社交平台上也是吐槽居多。
保利剧院大大的舞台上,陈明昊、梅婷、黄湘丽似乎忘了带名角儿光环,被孟导魔改得碎片化的剧情,也让观看门槛提高了不少。
其实余华这本书读起来很是顺畅,写的是普通人杨飞死后七天的见闻。
死生亦大矣,一个迷人深邃的主题。
死亡情结
讨论死亡是一个能显得自己很深刻、很有胆量的话题,据说经常出现在酒过六巡的饭桌上。
不过,又据说,即使混不吝的死刑犯在最后时刻很多还是会害怕到失禁。
我不文艺也不勇敢,甚至敲出死亡这两个字的时候,都是不情愿的。
但这是《第七天》的主题,绕不开。不必高谈阔论海子、川端康成或者海德格尔,在耳熟能详的中国传统文化里,死亡情结戏份已经很重。
士为知己者死、死得其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视死如归、九死不悔、宁死不屈......
在这些绵亘千年的说辞里,死亡不是一种生理状态的变化,而是一件带有仪式感的伟大壮举,伟大到反向赋予生以意义:恍惚间那两个字不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生命的追求。
——换个自媒体标题党就是:不容错过的九种死法,让一辈子活得更值不知道这是不是死亡情结的由来。
传统智慧一边把好死不如赖活着挂在嘴边,一边暗戳戳鼓励国人去追求一个壮丽的终局,仿佛那是大多数人乏善可陈的一生唯一能享受的荣光。
其实这种倾向在邻国日本也有:常与樱花相伴出现的武士道精神。樱花在盛放时极为璀璨,但花期很短,号称“樱花七日”,武士们也像樱花一样,追求短暂的至上荣光,哪怕是用切腹的一汪深红作为注脚。
哲人、文青们沉痛呼嚎死得其所,一条生命盖棺定论不枉来过。及至今天,人们在各种场合肆无忌惮地用到这个字,辣死了、吵死了、烦死了,把生命作为一件事的尺度,是无法更满溢的情绪了。
这么看来,死亡情结未必真的是急迫地想离开人世,更多是一种对于极致的孜孜以求。
作为生的延伸
余华笔下《第七天》里的人物,没一个能“死得伟大”。
甚至,没有一个人算是正常死亡的。
李青在浴缸里割腕,杨飞受害于餐馆爆炸,而他父亲在绝症中离开。
鼠妹痛恨男友欺骗自己爬上楼顶却弄假成真,她男友则在割肾买墓地的最后挣扎中追随而去。
作为医疗垃圾被抛弃的死婴,商场火灾中被“瞒报”的男男女女,一命换一命的警察和蛋男......
这些凄苦的亡灵因为各种原因停留在“死无葬身之地”,却过着像是世外桃源的“生活”。
初看书的简介,我以为余华要写死后七天见闻,暗合各种传统习俗的提法,比如对生命过往的忘却,对爱恨情仇的消解等等。
但实际上,余华笔下的亡灵,却充满生气,除了外表之外与活人无异。他们清晰、热切地回忆着自己的一辈子,仿佛猝然结束的生命只是刚刚得空停下来休憩盘整的列车。
对于此生的感情仍然浓烈,那些难以割舍的仍然割舍不下。
主角杨飞出生就从火车厕所洞里意外掉落,与生母分别。幸而善良的扳道工杨金彪救起了他,又当爹又当妈把这个孩子抚养长大。
中间,25岁的杨金彪在年幼的儿子和讨老婆之间做了艰难抉择。
故事很动人,但是我看不出为什么非要套上“死亡”的设定来讲述,虽然这些事都是杨飞亡灵回忆出来的。
记得余华和孟京辉说,第七天是“死着”,是一个进行时。
这么看来,余华写的死是一个动作,不是向后的无尽延伸,而是生命列车急速刹车发出的刺耳声响,是生命最后的回响和反照,是在挫骨扬灰安息之前对人世的最后一瞥。
说到底,余华写身后事,是为了写生前事。陆游嘱咐后人,死去元知万事空,家祭无忘告乃翁。
也许陆游心中的离世,也是生的延伸,是对生前未了之事的永恒执念,是对现世遗憾的无尽等待。
我经历亲人去世并不多,最遗憾的是爷爷去世前,没能听他多讲讲他那颇为传奇曲折的一生。
20来岁离开地主父母投身革命做了地下党,不知道他的生活是不是像《潜伏》一样惊心动魄。
求学西南联大,不知道他的象牙塔时光和《无问东西》里有几分相似。
特殊年代被划成右派,批斗、抄家、劳动改造,难熬的岁月不知道在他心中刻下多少伤痕。
复出工作,开创四川党史、地方志研究之先河,不知道又是怎样的激情岁月。
这些我都无从知道了。
在我记忆中,只有那个始终挂着温暖笑容,最关心我最近胖了还是瘦了,晚上陪我入睡安慰我不会做噩梦,在我上大学之前叮嘱我不要恋爱不要参加学生运动的爷爷。
我很遗憾,我讲不出他的故事。
把文字变成表演
我是去年才看了第一部孟京辉作品。
特别喜欢。
孟导的剧里,有着最细腻的感情,还有与之适配的恰当艺术表达。
要在讨老婆和抚养养子之间艰难抉择的杨金彪突兀地在舞台上跳起舞来——那优柔的舞蹈动作正是内心矛盾的具象。
电吉他、重金属摇滚——这种通常我认为十分肤浅的艺术行为,用在表现主角内心激荡强烈冲突的感情上,却恰当无比。
社交媒体上,对《第七天》里陈明昊莫名跳绳颇有微词,对第六天俄狄浦斯王、斯芬克斯之谜的魔改大有非议,对于碎片化情节让人看不懂也议论颇多。
但我不觉得这些是问题。或许我对孟京辉的期待本就不是剧情吧。
要看剧情,大可看看人艺、甚至开心麻花,什么时间发生了什么,一清二楚。
而我已经对只浮在文字表面,一读就懂的意义失去了兴趣。
一个表演,如果没有让观众再琢磨品味的言外之意、话外之音,我会觉得那是索然无味的——我就是这样失去对绝大多数脱口秀表演的兴趣的。
如果没看过原著,光看话剧,确实很难完整理解剧情。
孟京辉把故事拆解成了片段,又打乱了时间顺序,各个故事之间还几乎切断了联系,着实让没有读过原著的人疑惑,这些故事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好在,看完原著发现,这些故事之间确实也没什么关系,只要把单个故事内部的事情搞懂,就够了。
从这点来说,话剧《第七天》的剧情推进,也没那么糟糕。
而话剧和小说的精神内核是一致的:这是一场披着“死亡”外衣的“生命”展演。
舞台上虽然处处是象征死亡的意象——巨大的骷髅、黑白色调、巨大的火化装置、漫天飞舞的黑纸片——但这些都不是主角。主角是一个个娓娓道来的人生故事。
而我最为乐见的,还是印在铅字之外的流光溢彩。
书里写,“我们走进这间杂乱的小屋。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屋子的杂乱,在床上躺了下来......她和她的睡袍都是疲惫的模样。”这是杨飞亡灵和前妻李青亡灵最后告别前的一幕。
舞台上,杨飞扶着李青倒下,她的身体艰难地塞进一个冰箱形状的盒子。杨飞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个枕头,塞到了李青头下。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细节特别触动我。书里的铅字写道,“李青说,我仍然爱你。杨飞说,我永远爱你”。舞台上的一个简单动作,饱蘸了永远二字的隽永。
网上吐槽很多的,还有杨飞趴到他爸胸前吃奶的动作。
小说虽然是以杨飞的口吻写的,但关于父子俩的叙述,基本是从父亲视角展开的。而话剧,转换了视角,从儿子视角代入。
杨飞的这个动作,大概有孩子的人才会懂,那是一种寄托、一种安全感、一种依赖。
虽然杨金彪是当爹的,但杨飞对他的感情和一般孩子对母亲的那种依恋,并没有什么区别。小说里没有明确交代的孩子对父亲的感情,就这样呈现出来了,不妙吗?
这些细节,大概就是我特别喜欢孟京辉的原因。
当鼠妹走向安息、那个巨型装置隆隆作响,无数白色碎屑在空中飞舞的时候,我湿了眼眶——不管如何避开死亡不谈、把亡灵们的言行搞得好像与活人无异,那两个字终究会像一列重型火车,把曾经存在于一个人身上的一切,碾得一片粉碎。
话剧结尾比小说的结尾更让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