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与雅集
最近,我在读谷卿先生的《艺可以群——宋画中的雅集》。是他上周寄给我的,连同寄来的还有再版的《唐宋词心解》。2015年,我出《唧唧复唧唧》,出版方请摄影师拍短视频,我在里边提到“覆瓿”,说今天出书不能太谦虚——你谦虚了,人家觉得你太怯,没有水平。这和潘静如兄写诗说“参评先要自家吹”一个道理。而谷兄寄来这本大作,扉页用毛笔题写着“王路先生覆瓿”——他还记得我用过这个梗。只是这么精致的书,我是找不到配得上被它覆的瓿的。
我有相当一段时间没有看这么清新的书了——也就是说,看一本书只是为了陶冶性情,而不是为了世俗的目的:掌握技能、赚钱、出名,等等。我和谷兄刚认识那几年,我还经常看陶冶性情的书。2015年,家里出了很大的麻烦,我从北京请假回家,还记得带上一本《方丈记 徒然草》——李均洋教授翻译,法律出版社出版的,我后来一直没见过那么好的版本。
那两三年,我在博物馆看到李叔同年轻时候写的碑体,去常熟兴福寺看到署名米芾的书法,还发给他聊。最近三五年,我越来越少关心文艺的事情了。如果《艺可以群》,我已经离群索居太久了。
离群索居太久之后,再看艺术,关心的点是不大一样的。谷兄书中写道:“雅集图是有关真实存在的雅集活动的记录,还是作者追怀古贤的一种想象?抑或是借此所作别有用意的故实虚构?与会者从事哪些艺文活动能算雅集,哪些画面只呈现了简单的饮宴和闲谈?”(页3)
放在过去,我可能很倾向把雅集图想象成真实的雅集,觉得古贤聚在一起飞觞弄弦是很美妙的事情。高中时候,我就对《红楼梦》“秋爽斋偶结海棠社”的故事一见倾心,探春写给宝玉的信我当时会背,现在也还记得一二:“娣探谨启(我那时候看的版本是“启”),二兄文几: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因思及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敌之场,犹置一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
等上了大学,我因为参加诗词比赛拿了奖,有一年去澳门大学领奖,和其他获奖者还有搞文学的老教授们吃饭——标准的说法是“晚宴”,高级的说法是“雅集”——既然是文化人儿吃饭,就要吃得有文化,席上本该饮酒赋诗的,但即席赋诗有难度,老教授都不一定赋得出来,于是对对联,有教授出了个上联:三陪黄赌毒。——对,我记得特别清。这是流传的“三光日月星”的翻版。另一个教授问:上联结尾应该是仄声,“毒”是仄声吗?几个同学说,毒是仄声。于是大家对。有对“两宋元明清”的,有对“六道鬼神人”的。——这就是我在现实中所了解的雅集。
我本科在地理学院就读,除了毕业散伙,我没有和本系老师们吃过饭。倒是和中文系的老师同学们吃过两次饭——在康园餐厅吧好像?名字我也记不住了。当时,中文系有个教授问我,有没有上过地理学院某教授的课,我说:没有,她早就不带本科生了。这位中文系老师似乎不平,说:我没听说过什么教授可以不带本科生。大致是这么个意思吧。于是我觉得,中文系的老师和同学,气质确实不一样。
更典型的是,老师还没怎么喝,已经有个学生喝倒了。不仅喝倒了,还吐了。几个同学,连同一个年轻教师,把他架到餐厅附近的湖边醒酒。中文系的老师,常常称呼学生为“兄”,这虽然是古代文人的传统,但对我这个刚刚乱入雅集圈的人来说,还是体会到了新奇。
若干年后,有了微信,加了一些群。有的群还是比较有文化气息的,说话向传统文人看齐,典型特点是,第一人称不是“我”,而是“弟”或“小弟”。这就让我想到,有人伪造了张国焘的信,被学者看出破绽,破绽之一就是,国焘写信总是自称“弟”,而那封信里自称“我”。在某个群里,有一位资历颇深的海峡对面的教授,总是以“小弟”自称,但群里颇有些年轻学生不懂规矩,并不按照传统来,把教授搞得很被动,再也不肯以“小弟”自称了。
——这些就是我亲历的雅集。和我从古书古诗古画上了解到的雅集,是有不同风味的。于是今天,我可能更倾向谷卿先生提到的后者:更像是作者追怀古贤的一种想象。
八年前,谷兄还在社科院文学所时,出版《书画印艺的象与神》,命我写两句话推荐——这是出版行业的套路,我记得最后一句是:“潜堂先生游于艺,我辈弗及也。”谷兄当时的邮箱名好像叫“花间晚照”,他回复说,好是好,就是有一点,写“潜堂”恐怕读者不知道是谁,不如改成名字。我也就斗胆改成“谷卿先生游于艺,我辈弗及也”。
我读《艺可以群》中聊《听琴图》的一段,看介绍说,清朝胡敬认为,《听琴图》中弹琴的人是宋徽宗,他由此批评蔡京放肆。(页37)我觉得胡敬的判断不靠谱,还跑去问微软bing,bing虽然所学渊博,但谷兄书中涉及的知识,到底还是超出了bing目前所能掌握和检索的范围。
我之所以觉得胡敬的判断不靠谱,并非出于我从书本上学到的知识,而是出于我对现实的经验。由我对古人雅集的想象和亲历的今人雅集的差别而觉得,胡敬的解读更多地是出自他个人的想象,这种想象源于隔膜,源于对古人真实的处境缺乏了解。不过,很多时候,源于隔膜的想象,也正是文艺行为的开始。
《艺可以群》说:“尽管从今天的角度去看,袒胸半裸、酗酒呕吐都是极不雅观的状态,但这幅图画的命名表明画中人物的奇特性情和行为还是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认可甚至赞赏和推崇,这也使之成为理想化的社会角色和理想化的图式,以及后世雅集和雅集图意欲摹效的对象。”(页6)
如果要我回答绪言中提到的问题,什么样才算雅集?什么样算简单的宴饮和闲谈?我觉得,看人。文化人儿聚,就叫雅集。哪怕是光着膀子啃猪蹄,也是大雅,“是真名士自风流”嘛;没文化的人,哪怕租个古色古香的四合院,墙上挂着竹林七贤的图,开口不谈世间事儿,也还是挡不住俗。
这么看,其实是不平等的。想到这些的时候,是我晚饭后喂了猫去散步,家门口的小学各年级陆陆续续放学了,路上挤满了电动车和小汽车。昏白的路灯照在连阴天的夜晚,来自蒙古的黄沙迫在眉睫,我突然想到小学语文课本上的一个词:华灯初上。
是的。用诗意的表达,这就叫“华灯初上”了。你可以想象雨夜华灯初上的静谧与安宁。而现实是,卖烤肠的,卖甘蔗的,“奶油草莓便宜卖啦,奶油草莓便宜卖啦”,“本地面沙瓤番茄,又便宜又好吃”……循环播放。还有放了学的小孩不回家,趴在圆鼓鼓的石墩子上写作业。我很想提醒他,别这样,会把眼睛搞坏的。但终究没有提醒。——小时候也有长辈那样提醒我,我没听。听了其实也没有用,在这个地方上学,上到高中,90%的人眼睛都会近视的。
这就是现实了。就是现实中“华灯初上”的夜晚。我的打扮并不像一个文人,身上也丝毫没有文人的气质,漫步在雨夜里,想着几百年与千年以前文人名士的雅集,骤然又被牵回日常的烦心琐事中来。
两者也不矛盾。其实,很可能是一个人没有办法和能力把现实的生活变得雅致,才更愿意去想象古人的雅致。我在县城餐厅吃饭,点一碗八宝粥,两个山菌包,一份辣椒炒肉。有一回,邻桌的人,年纪和我差不多,只点了一碗八宝粥,两个山菌包——加起来九块钱。这样吃最便宜。那时候,我心里是有点惭愧的。因为这一类的惭愧,我在现实中有时候会排斥一些高雅的行为——比如要谈什么事儿,一定要“找个喝茶的地方”,咖啡厅就不行;泡茶还必须讲究。
我以前上班,在两个单位干过。不管哪个单位,高级别领导的办公室里,都摆着茶具,我也多少听闻一点他们对艺术的癖好。有一回,跟着领导同事去荣宝斋,一个领导看到某种线香,说这个好,是什么什么木头制的(名字我忘了,我记不住那些),三千块。就那么一丁点儿,可以握在掌心。同行的另外部门的女士就买了——她在单位好像也不算什么领导。而那一年,三千块是我一个月的工资。
所以回想起来,可能还是在康园跟中文系的老师同学吃饭,更像雅集——学生可以比老师先喝醉,而老师不以为忤。学生也不必在饭桌上拍老师的马屁,从来不用考虑说什么动听的祝酒词。有没有文化,可能是在这个地方。雅与不雅,也在这里。
自打我毕业后,在现实中,碰到的这种聚会并不多。但不妨碍对着《艺可以群》,能偶然勾想起这些往事。这篇文章本来想取名《没有什么华灯初上》,写到这里又觉得,“华灯初上”也许是有的。艺可以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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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万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3-04-03 17:1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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