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用拼死吃河豚——世间也再无苏东坡
文/艾栗斯
宋神宗元丰八年(1085年),苏东坡受邀为建阳僧人惠崇所绘的《春江晚景图》题诗两首,其中题“鸭戏图”的一诗,前三句桃之夭夭、鸭凫碧波、新绿成趣,后一句竟将江南旖旎春光的风头让给了一条鱼,于是便有了:“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的绝句。在苏东坡离去后的一千多年里,所有摇头晃脑的背诗人都因为这首诗,记住了舌尖上的江南风物——河豚。

苏东坡与河豚的缘际不浅。有说他的《春江晚景图》题诗作于扬州,又有说是题于常州,而苏东坡一生跌宕起伏、奔波迁徙,心向往之处正是常州。彼时的常州府所辖范围甚广,除今天的常州市外,还包括无锡、宜兴、江阴等地——不论扬州抑或常州,都是自古以来的河豚之乡。
河豚是江海洄游的底栖鱼类,长江则是河豚洄游量最大的一条水域。苏东坡曾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这话用来描述河豚的一生也十分贴切。每年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扬花时,河豚从入海口溯游回江,这段“逆旅”的每一站,在明人陆容的《菽园杂记》中都有时间标记:“此鱼至春则溯江而上,苏、常、江阴居江下流,故春初已盛出;真(今仪征)、润(今镇江)则在二月。若金陵(南京)上下,则在二三月之交。池阳(今安徽贵地)以上,暮春始有之。”
所以在苏东坡的时代,沿江镇江、南京、太仓、江阴、常熟、常州一带的江面,都曾有过“正是河豚欲上时”的图景——一个“上”字,颇为形象,既笔锋逆行,浓墨烘染了河豚漱流而上的季节渔讯;也以工笔线描,轻点出河豚蠢蠢欲“上”,鼓刺朝“上”的憨态可掬。为了御敌,河豚“触之则怒气满腹,翻浮水上”,却因此被渔人“以物撩之,遂为人获”(《本草衍义》)。沿江渔人甚至想出了“触栅”捕捞法:“截流为栅,待群鱼大下之时......或触栅则怒,而腹鼓,浮于水上,渔人乃接取之。”每到河豚渔季,长江中下游沿岸“渔舟数百出,没大浪中,皆捕河纯(豚)者。”
从“大江东去,浪淘尽”,到“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东坡一生写下了五十多首与长江有关的诗词,不知他扁舟一棹时,可曾目睹过春江壮观的河豚捕捞场景。不过捕捞河豚壮观,吃河豚则是壮烈——毕竟野生江河豚有剧毒,处理不好是要吃出人命的。古往今来,命丧河豚之毒的食客不计其数。早在东汉时,王充就在其《论衡》的“言毒篇”里记载了“人食鲑(河豚)肝而死”。北宋《本草衍义》也警示世人:“此鱼实有大毒,味虽珍,然修治不如法,食之杀人”。宋代文人陈傅良在其所著的《止斋集》卷二里,专有一篇痛心疾首的《戒河豚赋》:“余叔氏食河豚以死,余甚悲其能杀人。吾邦人嗜之尤切他鱼,余尝怪问焉,曰:‘以其柔滑且甘也。’呜呼!天下之以柔且甘杀人者,不有大于河豚者哉!”

说也奇怪,一面是甚悲、怪责,另一面却是不由神往的“柔滑且甘”,这种无解的矛盾,用元代文人谢应芳《河鲀》表达是:“世言河鲀鱼,大美有大毒。”——已经沉浸在河豚的“大美”中不可自拔;却又因为河豚的“大毒”有生命之虞而提心吊胆。苏东坡也知河豚有毒,但或许生平仕途坎坷、起起落落,回首来路时“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心境,让他在面对“大美大毒”的河豚时,少了份紧绷,多了份豁达。北宋熙宁四年(1071年),因上书新法弊端惹怒王安石,苏东坡被迫离京返乡,从岷江入长江顺流而下,作诗一首:“粉红石首仍无骨,雪白河豚不药人。寄语天公与河伯,何妨乞与水精鳞。”石首鱼写的是长江鮰鱼,赞其味比河豚,并且还无毒,比来比去,其实心底的“白月光”当仁不让,还是河豚。

或许也是因为河豚,苏东坡一直想于常州落脚定居,曾两次上书朝廷《乞常州居住表》。写下“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的元丰八年,也正是他如愿以偿,携家眷抵常州、置办薄田(在当时常州宜兴县)的那一年。苏东坡在常州的这段人生时光少有的畅快,他嗜食河豚,远近闻名。传说常州当地有一仕绅,好奇东坡居士对河豚滋味到底作何评价,特地备了河豚宴邀请苏东坡。后者赴宴举箸,只管大嚼,却一言不发。众人略感失望时,苏东坡却掷地有声说出四个字:“也值一死。”接着夹了一大块河豚肉入口中。另有张耒的《明道杂志》,记载苏东坡拼死吃河豚的一则轶事:“苏子瞻(苏东坡字子瞻)在资善堂与数人谈河豚之美,诸人极口譬喻称赞,子赡但云:‘据其味,真是消得一死’。”拼死吃河豚,似一种魏晋风骨——“薄富贵、蔑生死”,名利都已淡泊,生死又有何惧?
以为是漂泊一生中的安宁落脚,自诩“少年辛苦真食蓼,老景清闲如啖蔗”,然而苏东坡并没能在常州久留。宋神宗驾崩、新帝上位,君命征召下,只能忍痛割舍,启程赴任。这之后被党争洪流裹挟,一蓑烟雨任平生,贬嫡、再贬,直至六十二岁那年,被置于彼时还是蛮荒绝地的海南。在那里,苏东坡依旧对河豚之味念念不忘,初尝南方特产水果荔枝时,作诗自注,认为“荔枝厚味高格两绝,果中无比,食物中惟江鳐柱、河豚鱼近之耳”,真真应证了那句“一朝食得河豚肉,终生不念天下鱼。”或许苏东坡怀念的不仅仅是味道,而是江南春景,那里有他的阳羡一梦,能够真正自由的江上明月清风,还有逆流而上的河豚鱼群.....
1101年,六十六岁,苏东坡的请老(退休)终于被朝中奏准。长途跋涉,当年六月,坐船循运河抵达常州,定居孙氏馆,在那里度过了他人生的最后六十多天。他曾写下“独立市桥人不识,万人如海一身藏”,但去世时那天是“宋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吴越之民相哭于市”。他曾笑谈“吃河豚也值一死”,然而千年之后,长江野生河豚已禁止捕捞,镇江、江阴、常州等地的人工养殖河豚也已无毒,真正“雪白河豚不药人”。滚滚长江东逝水,变化早已沧海桑田,不变的是每年春江水暖时,“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的代代传诵。
再不用拼死吃河豚——世间也再无苏东坡。

本文是作者艾栗斯与上海观察的约稿,原文首发https://www.shobserver.com/staticsg/wap/newsDetail?_channel=appshare&id=594571,转载或约稿请豆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