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物与守数——“视见垣一方人”问题之新考
0、缘起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所言“视见垣一方人”之事,历来皆作灵异之解,或云见神,或云透视,未见定说,余搜讨有时,乃循上下之文,参前后之事,然后知此中无甚灵异之迹象,所言者乃谓扁鹊参透物化之理,然后得道而已矣。请一一解之如后。
1、池水
《传》中先言有长桑公者,授扁鹊以禁方,其文曰:
乃出其怀中药予扁鹊,“饮是以上池之水,三十日,当知物矣。”乃悉取其禁方书,尽予扁鹊。
此中上池之水,或据《黄庭》而言是华池之水,即津液也,然无确证,余以为非必作此解然后可通也。此当求诸长桑公之事迹也。
余检《神仙传》中有玉子者,师于长桑子,盖是一人,《传》曰“其务魁时,以器盛水,著两魁之间,吹而嘘之,水上立有赤光,绕之晔晔而起,又以此水治百病,在内者饮之,在外者浴之,皆使立愈。”
又有《传》中又言太阳子、太阴女俱师于玉子,太阳子谓太阴女曰“俱饮神光之水,身登玉子之魁”,故饮神光之水可推为长桑一门特有之方也,此中上池之水或即与此神光之水之传说有渊源也。又魁从斗,有容器之义,故上池获为登魁之隐语也。
2、知物
其言“当知物矣”,则饮水服药之效,厥为“知物”,何谓知物乎?此当于庄子之书中探究之。
《天地》曰“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天道》曰“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淮南子》继之而云“不通于物,难于言化”、“以死生为一化,以万物为一方”(《精神训》),故知所谓“知物”即是知化、知死生也,又《鹖冠子》曰“变而后可以见时,化而后可以见道”,成玄英括庄义曰“道不离物,物不离道”,故“知物”亦是知道也。
故此中长桑子所云知物之效,即是云扁鹊可藉此法门以知道而通物化之理也。
3、视见
其后则曰:“扁鹊以其言饮药三十日,视见垣一方人。以此视病,尽见五藏癥結,特以诊脈为名耳。”此中“视见”连用,颇为奇异。
视之与见,庄书亦多有。《知北游》曰:“熟视其状貌,窅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也。”又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天运》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天地》:“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
据此则视而不见之语,多用以言体道之过程。故就视见二字论之,视言功夫,见言效验,不当以其连用而同义观之也。
前既论扁鹊当“知物”,知物即得道,然道视之而不见,此则言视之而见,何也?盖道之体不可视而见,道之相则可视而见,故云视见也。而道之相为何哉?“垣一方人”是也。
4、一方
余所以谓“垣一方人”为道之相者,亦取乎南华天均之义。
《寓言》曰:“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淮南》直云“以死生为一化,以万物为一方”,余以为见垣一方人者,即以垣与人为一方之意也。
垣者瓦砾土石之属也,《神仙传》言玉子“以草芥瓦石为六畜龙虎,立便能行…每与诸弟子行,各丸泥为马与之…”,此种神异之事,当为长桑一门对万物一方之理之方便权显也。又华佗之学与扁鹊渊源颇深,世所传之《内照经》曰“然以五气之中,则主五脏之内禀,五气非但人身,瓦砾草木悉同于此。”此亦是万物一方之一方便权显也。
所谓“尽见五藏癥结”,亦是此“内照”之意,其与诊脉,皆不过为知物之用之一端,不可藉此以蔽知物之全体大用也。
5、守数
《太史公自序》曰:“扁鹊言医,为方者宗,守数精明,后世循序,弗能易也,而仓公可谓近之矣。”前言扁鹊知物,即知化也,《淮南》发挥庄义曰“唯圣人知化”(《缪称训》),又曰“察一曲者,不可以言化”(《齐俗训》),余以为扁鹊者,圣人也,仓公者,察一曲者也。
凡此皆自《庄子<天下>》一篇之说而开出,其文曰“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此言体道德知物化者为圣人也,又曰“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此即后世百家之察一曲者也。《天下》又叹曰“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扁鹊知物,知垣与人为一方之理,此为大体,而仓公等刻意于见五藏之癥结,此为小察也,故《自序》所言“后世循序…可谓近之”亦是此道术为天下裂之事。
所谓“守数”,亦可取义于《天下》,其曰“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又曰“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以守其数度之故也,百家时称道之,所以欲精明此数度之学也,观夫后世之医学,不能离乎数度,识者观夫今存之内、难、本、汤,自可知之。
6、变化
《文子》曰:“圣人者应时权变,见形施宜…论世之法,随时举事…是故不法其已成之法,而法其所以为法者,与化推移。”故仓公者,法其已成之法,谓诊脉之名与夫见五藏癥结事,故循序弗易也,而扁鹊知化,故知所以为法之道,故为圣人也。
《自序》于《老子韩非列传》曰“李耳无为自化,清净自正;韩非揣事情,循势理”,老子亦为知化之圣人,韩非亦为因循守数之曲士。又老子或为周史,或为老莱,或为史瞻,是多化也,其又曰扁鹊“过邯郸,闻贵妇人,即为带下医;过雒阳,闻周人爱老人,即为耳目痹医;来入咸阳,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随俗为变。”此非应时权变、见形施宜之圣人而何?故合此两传以观之,可谓同构对偶也,皆所以崇彼道家也,即此可见史迁用心之深焉。
《自序》所载之《论六家要旨》曰:“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以此论之,取而作扁鹊、老子之传赞亦无不可也。
7、余话
至此,可知史迁之序扁鹊也,目之为体道知化之道家式之圣人,而与同书之老子互为映衬也。其长桑授方之说,则取乎仙家传说,而弱化其神异色彩,如以上池之水当务魁之神水,以垣人一方之理蔽其变瓦砾为兽、变泥丸为马之术,遂使此段故事生诸疑义也,余今既一一条辩之,乃喟然叹曰:“孰料所考者扁鹊,而所通者庄生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