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渗透
老刘,我婆婆,一个传统的潮汕女人。为了避免日常你妈我妈、你爸我爸、咱爸咱妈要么显得生分,要么傻傻地分不清到底说的是谁爸谁妈,日常聊天我们经常把四位老人称为老莫、老何、老巫、老刘。 我第一次见到老刘,是去巫先生家见家长的时候。她话不多,只是眼神接触的时候笑一笑,感觉还有点羞涩。她在潮州农村待了大半辈子,普通话会听,但说得不溜。为数不多的几句交流,开始我以为她说的是潮汕话,但小巫先生说:不,她说的普通话。然后他们哄堂大笑,给我翻译老刘的普通话。与老刘不同,老巫很能侃,我们吹牛一个比一个厉害。见过第一面后,老巫说他们全村都知道我是“粤西女首富”了。哈哈,这......让我怎么低调。我纠正他,是“未来的粤西女首富”。他们一直声称家里有九个山头,我气势不能输是不是。 双方家长第一次见面,安排在广州,这在潮汕称为提亲。由于语言障碍,双方沟通内容有限。各把对方的孩子夸一遍,各问对方有啥要求,结果都没要求。由于双方父母都佛,彩礼讨价还价,婚俗你来我往等名场一个也没见到。临走那天老莫老何都去送了他们。老莫跟老巫说,“小莫以后要是什么做得不妥,你们好好跟她讲,她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道理应是能说通的。”至此,老莫终于有了点要嫁女儿的感觉。他们无非担心女儿出嫁后在他们看不到管不着的地方受到家暴等非理性对待。老巫说,“不会呀,她性格挺开朗,搞笑,我们挺喜欢她的。”说这句的时候,原本有点郑重的气氛,变得搞笑起来。我给人的印象,居然是搞笑。至于老何和老刘,各自普通话都不行,全程只当了笑容背景。 老巫老刘走后,老何话多起来了。她跟我闲聊,无限羡慕地说老刘那口牙养得是真好,这个年纪的人,一口牙还整整齐齐白白净净的。我说,“妈,那是假牙,牙套。”老何,啊? 我临产时老刘过来照顾月子和小孩,初时总显得很拘谨。其实我们都小心翼翼,我觉得婆媳关系一旦裂开口子,修补起来要花更多心力。在处理两代关系时,我跟巫先生都相对谨慎。 坦率讲,老刘不算难相处的婆婆。我经常形容她,活多话少。我还住城中村的时候,出租屋卫生相对没有那么讲究。她刚过来一有空就蹲在地上抹地,连厨房和阳台的地板都是抹得干干净净的。注意是抹,不是拖,她觉得拖的不够细致。我当时都惊呆了,简直360度无死角。对于老刘来说,阳光是特别珍贵的东西。只要有阳光,老刘洗刷晾晒就停不下来了。但凡有阳光的地方,她都会晒满东西。随着阳光走位,她还要在阳台排兵布阵。老刘虽然算不上洁癖,但算是一个爱干净又勤恳的人。秉持着能不管就不管的理念,我也不干涉她,她觉得要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 渐渐地,随着又又出生及跟我相处日久,我们在微妙的掰扯中,慢慢也琢磨出了一点默契。 开始几个月,老刘对我颇多嫌弃。比如,看到我扭扭歪歪靠在沙发上,她就会一脸嫌弃地唠叨,“em.....这坐的得......就不能坐直了吗?”她可能词汇有限,经常“这个”“那个”“怎么”然后就没有下文了,只剩下一副“我不跟你说了”的表情可以窥见她内心的不认同。巫先生跟她解释,这样躺舒服,让她不要管。然后跟我说老刘就这样,在老家也总要唠叨几句,随她去就是了。后来我们跟她安利“葛优躺”,鼓动她多尝试这种“没有正形”的生活方式,会感受到回到家的松弛感。现在经常看到老刘也是各种坐姿,东倒西歪,已经不复当时的板正。 刚开始吃饭他们总觉得我各种习惯不行,巫先生就不说了,他对我已经持放弃态度,已经看不见了,但老刘不行。比如吃干饭,我就一只手吃,老刘觉得应该用左手端着饭碗吃。他们吃饭有一套自己的讲究,但我不认同。可是她又不好意思直接给我宣贯他们的理念,只好委婉地问我左手怎么啦?或者说你吃饭的时候反正左手都不用,你可以干啥干啥。各种明示暗示“吃饭左手就应该用起来”。我也有我的一套理论,不是说不可以端着吃,但这是必须的吗?喝粥我要端着碗喝,吃干饭筷子挑着饭往嘴里送就是了,为什么一定要端着呢。我可以改变,但要取决于改变的必要性。老刘或者巫先生说这在他们家乡这是一种礼节或者规范。我让巫先生回忆一下朋友聚餐、或者正式的商务用餐,有几个人是端着碗吃饭的。我觉那样显得有点狼吐虎咽,反而有些不雅。同时建议老刘看电视的时候留心观察一下别人用餐的场景,再看看他们所说的“礼节和规范”是不是具有普遍性。我觉得那只能说是一种习惯,只要相互之间没有什么影响,各自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来就可以了。我不确定他们后来是接受了我的说法,还是觉得改变无望了,反正后来再也不提了。 老刘还会唠叨我吃东西总不是吃不干净,比如骨头上还剩好些肉,或者碗上还粘着好多饭粒之类的。关于这一点,我已经被老何吐槽很多年了。当然我知道珍惜粮食是一种美德,只是觉得如此严苛太累了,只能插科打挥说,“那我就少吃点呗,你们就当那些都吃进我肚子里了。”大致觉得这朽木实在不可雕,后来老刘也不说了。 至今,老刘偶尔还是看不惯我的某些生活习惯,比如吃饭的时候聊天、新菜上桌了要拍照、晾衣服不抖直,捣鼓阳台的花草等,她会叨叨,会一脸嫌弃。但她尺度控制得好啊,她就叨一两句,点到为止。我争辩,通常也一两句。这种分歧和对峙简短到很多时候情绪还没调动起来就熄灭了,所以也很难发展成婆媳战争。不管她叨多少次,只要我觉得毫无道理、毫无必要,我就坚持不改,一直坚持,坚持到她习惯为止,最后她改了。 她像很多传统潮汕女人一样,对丈夫和儿子有着或者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崇拜。这从她日常表达中可窥见一斑。老刘希望我做什么,通常会借助“老巫”和“巫先生”。大抵是“老巫说......”,或者巫先生说......我鲜少听到她说她觉得如何。我觉得她可以更多表达自己,但说实话一个愿意听儿子的话的母亲,婆媳关系往往不至于太糟糕。你非要去跟她掰扯女性的独立性吗,其实也没必要。她自己觉得挺好,对我来说无大碍,不如相互适应来得高效和舒服。后来我跟老刘说要做什么的时候,为避免她觉得我指挥她,我也总是冠以巫先生的名义。 我总结只要不是什么大事,大部分生活小分歧,插科打挥是很有用的。上周老刘在阳台晾衣服,忽然问我,“你天天坐办公室衣服会很脏吗,怎么毛衣还天天洗?”她大致是担心毛衣洗得太频繁洗坏了。我不解释,只嬉皮笑脸指着巫先生并一脸得意地说,“没事,我老公会挣钱。”老刘瞬间被整不会了,一时竟无言以对,过一会才笑道,“他没你会挣。”“没没没,还是你儿子会挣。” 老刘在广州待了几个月后,回老家过了两个月,主要帮老巫摘龙眼摘茶叶。有一次老巫问她晚饭要吃什么,她脱口而出,“只要不用我做,吃什么都行。”老巫当时都愣住了,感觉老刘被我上身了。过年老巫让我尝尝他的花生糖,我还没回答,老刘模仿我的神情语气替我回答了,“那……好吧!”说这句的时候一定要用十分为难的语气,再配上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欠扁表情。像这样的莫式语录老刘还会很多,她有时用来回怼我,有时觉得好玩地模仿着。于是巫先生说老刘在被我带偏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老刘确实变了。我以前说今天我洗碗吧,她会很客气地说,“哎,不用,放那里我洗就好。”我马上就坡下驴不带一点犹豫,“那……好吧!”老刘跟巫先生有时会抢着洗碗,看着这母慈子孝的场面,我在边上不紧不慢地说,“居然你们都想洗,那我就不跟你们争了哈,呵呵呵~”他们也呵呵呵,但那是没眼看的冷笑。人和人一旦熟悉之后,最初那种朦胧的友爱就消失了。现在他们不上当了,我说洗碗半天也没人出来客气一下,根本找不到台阶下。于是我只能主动问,“待会我洗碗,有人要跟我抢吗?有吗,没有的话我待会再问一遍。”没人回答,故作没听见。我转向巫先生和老刘,“你们要不要意思意思地跟我抢一下,一来二回客套几下嘛?放心,最后还是我洗。”这样显得人与人之间多有爱呀,但是他们现在对我没有爱了╥﹏╥,根本没人信我。 跟老刘相处一年有余了,偶有不愉快,会生闷气,大都因为又又,但争吵总是不至于的。我虽不爱干涉她的生活,但骨子里是强势的,表现为我在意的事情必须我说了算。老刘是慢性子,有时会唠叨但不算强势。她想改变你,但改不了就算了。日常生活说起来不过都是鸡毛蒜皮,其实是两个不同文化不同观念的女人各自在自己的角色里,以自己的方式捍卫着自己的生活习惯和选择生活的权利。
我和老刘,我们的战争似乎只是温柔的拉扯和无声的渗透。而对于巫先生,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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