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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妮思将头伸向窗边,那个叫迪克的人,在贾妮思的座位旁,一会儿存在,一会儿消失,好像是虚构一般。
“可以抽烟吗?” 迪克说道。
“可以,当然可以。” 司机回答过无数遍这个问题了。
贾妮思发现迪克对她好奇地看了一眼,她才意识到刚才的问题是对她说的。于是她点点头,说了声;“随便。”
“你要不要也来一支。” 迪克将打开的烟盒递了过去。
“可以。”
两个人在汽车后座抽起烟来。
贾妮思摇下车窗,窗外的景色和风流进了车内,贾妮思感到一种同夜色融合到一块的平静。
她和迪克暧昧过一段时间,但最终不甚了了,他们当初在天桥上接吻的画面对她来说还记忆犹新,迪克很冲动,因为那时候的他还年轻,于是他们吻的非常粗糙,毫无内容,但不知怎的,贾妮思总是记得那个吻,而同迪克后来发生过什么,对贾妮思来说反而像电影简介一般,大部分都忘了。
贾妮思不爱迪克,他们只是年少无知时的伙伴,当岁月的钟声在某处敲响,他们就得散伙。但贾妮思有时又惊异地感到非常爱迪克,爱得非常简单纯粹,以至于她无法认识这种情感,这么说吧,就好比中意一条破旧的牛仔裤,你不会再去穿它,但绝对不舍得扔掉。她无法把握这种情感,于是她决定不爱迪克,这么做也并不怎么困难。
“你今天玩的开心吗?” 迪克说,他非常享受抽烟的过程,以至于想找些话聊,窗外的风景随着稀薄的烟雾一块散去。
“还行。” 贾妮思说,“我没想到今天会喝这么多。”
“你没喝多少。”
“我是说大家。”
“是的,真喝了不少。” 迪克说;“我有好多次感觉自己快醉了,但发现没有,能继续喝下去,我感觉在那个场所,自己能不停喝下去。”
“那什么时候不太能喝?” 贾妮思呵呵笑着,问道。
“自己一个人在房里喝酒,喝一点儿就晕。” 迪克摸着鼻尖,陷入思索。贾妮思记得迪克总会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进入一种思绪,仿佛凝视着一幅画。
“我也会自己喝一点儿,为了帮助睡眠。”
“是的,睡眠非常重要。”
接着便是象征永恒的停顿,两个人并不着急,夜色自然会将未完成的对话填满。他们哪一天还会再见面,或者,再也不会见面,这些都无关紧要,他们疏远了,疏远了很久,于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两人间的关系推给命运安排。
他们也没有什么想要同对方倾诉或表达的。
两个人都注意到对方老去的朕兆,青春像是一根血管在他们的体内消失了,就像黑夜不断消失的景色。但他们也并不伤感,同其他偶尔的情人一样,老去,接受故事混浊不清的结尾,以及失去根源的余温。
“和你分开后,我有过两次恋爱,都挺糟糕的。” 贾妮思说,她几乎把迪克当成陌生人了,于是聊起了自己的过往;“我的第一个男朋友是个酒鬼,他喝了酒就会砸东西,第二个男朋友也爱喝酒,但话不多,喝了酒之后话就更少了。因为这两个人,我怀疑全世界的男人都爱喝酒,他们刚出生就有一个器官是为酒精而造的。”
“也有不爱喝酒的男人。” 迪克说,他再次摸摸鼻子,想着那些遥远的名字,但没有一个在他的生活片段里同贾妮思重合;“总之,我认识不喝酒的男人。”
“是的,但指不定哪天会开始喝酒。” 贾妮思说;“天哪,男人可以在一瞬间堕落。”
“这点不可否认。”
“所以我有时候害怕男人。” 贾妮思说,当这句话出口时,她觉得自己轻浮,像是三流演员,但也是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一时刻,她又非常安然于这一角色,这是一个纵深无尽的夜晚,一切都是能被原谅的,况且她好久没这么和人说话了。
迪克不认为贾妮思会害怕男人,他不认为贾妮思会这么容易屈服于命运,他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但又明白,贾妮思期待他说些什么。
“那你准备怎么办,永远单身吗?” 迪克说;“这样也不错,像从前一样。”
“是的,其实也不错。” 贾妮思说,“但我已经老了。”
贾妮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从胸腔呼出了两个人的叹息,一个是她的,另一个是迪克的,他们老了,在最好的时光没有找到彼此,往后的时间里就更不可能了。
他们能做的,仅仅是从生活的碎片中观察对方,从理性的角度去理解。但像蒲公英一样一同飘荡在无尽的天空,只能存在于两个人曾短暂怀想过的梦幻里了。
“你还没有老。” 迪克说;“我走进酒吧看到你的时候,惊讶于你没什么变化,你比以前更加瘦了,站在那里的时候更加明媚,更加显眼,我以为你已经好好站在这个世界面前了。” 迪克说完之后下巴顿了一下,停留在半空,眼睛滑向别处,他意识到贾妮思其实并没有好好站在这个世界面前。
“谢谢。” 贾妮思说;“我也希望如此,我不想一切变得糟糕,但有时就是会变得糟糕。人为什么要恋爱呢?”
“是啊,为什么呢?”
“说说你的生活吧,迪克,你的生活,好的坏的,我很想听听。” 贾妮思说,她从没问过迪克这些,迪克从一开始就是陌生人,哪怕在最初暧昧的阶段,贾妮思也清楚地明白,两个人最终会退出彼此的生活,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对他了解这么多呢?
“我没有什么。”迪克说;“我一直都是这样。”
“是的,你不会有什么变化。” 贾妮思好像迪克的母亲一般点点头,就像孩子有一天会对所有人藏起秘密,迪克永远安歇于这个陌生人的角色;“我知道的。”
贾妮思发现天空变得有点蔚蓝,但时间尚早,凌晨三点的天空不会放晴,回忆开始随着窗外的风涌入她的脑海。她像尸体一般躺着,那些回忆随风摇逸,就像是别人的。
但不久,随着她的苏醒,回忆便会复苏,她再次背负它们走下去,一些是她不愿面对的,一些是她难以捕捉的。再过不久,她会老去,和所有人一样,没有力量抗衡,生命赐予的疲倦使她更易于平静地接受不堪的事物——但愿如此,她想。在这之前,如果还可以有一次恋情的话。。。
贾妮思的家就在前方,迪克同她一块下了车。
“和以前一样。” 迪克说;“以前我也送你到家门口。”
“你记得在我家楼底下对我做过什么。”
“哈哈,我记得。” 迪克再次点上一支烟,口吻像是说到了学生时代的糗事;“那时候真的太年轻了。”
他们拖着缓慢的步子走到她家门口,一切如同当初,只是空气变了。贾妮思突然希望迪克能搂住她,像他们过往那样,什么都不在乎,忘记了这会对他们的关系会造成怎样的影响。但某种角度下,她又清楚的明白,迪克可以是任何人,那个拥抱她的臂膀可以是无数类似的臂膀,迪克的脸可以是无数不同的脸。
她已经不期待命中注定的爱情,而是爱情本身,她需要爱情更戏剧化地发生,以弥补它在细节层面的不足。
“我到底变成了怎样的女人啊。” 贾妮思有时扪心自问。
但迪克什么也没做,只是安安静静地走着,仿佛下一步便能直接走进夜色里。
或许他们不会再见面了,即便有机会再见面,也和不见面没有区别,那一点点回忆不足以召唤对方,哪怕在心里留下了什么,也是无法诉说的,很快便会被更切实的,密集的主线回忆所取代,而因为寂寞去拥抱彼此则更是滥情,一切都将被损耗。如果是陌生人的话就还好。
“你之前和我说的那个女孩。” 贾妮思说;“我记得我们那时候一直约会,但你时不时说起那个女孩,说你很喜欢她,你们现在怎么样了?”
“没有联系了。” 迪克说;“我们吵了一架,互相删除了对方的通讯录。”
“有些可惜。” 贾妮思说;“你没想过再去找她?”
“我不会去找她了。” 迪克说;“她不喜欢我,她为了打发时间才和我在一块的。”
“但你很喜欢她。”
“没错。” 迪克看着地面的石子;“我喜欢她,不过这并不意味什么。”
“所以你的心里会一直想着她,就像被单下面的垫子。” 贾妮思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迪克接受了这种含糊不清的表达,回答道;“我时不时想起她,她好像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经历,我的另一种人格,她的手中捏着我破碎的童年,我总感觉存在着另一个我。我对她喜欢到这个程度,但有时又不喜欢她,甚至感到厌恶,这谁说得清呢。”
“你对她说过这些吗?”
“没有,我是分开后才逐渐意识到的。”
他们走到了贾妮思楼下,迪克抽了第三支烟,两个人都不希望夜晚消失,于是磨磨蹭蹭地拖延告别的时间。
迪克抽完烟后,在贾妮思明显的默许下拥抱了贾妮思,他感到贾妮思的肩膀很轻,柔软安静得不太像平时见到的她,但他忘了曾经拥抱贾妮思的感觉了。当他触及贾妮思的那一刻,他感到夜在急速流淌,他既有些吃惊,又有些害怕。
如果从当下往后看,将时间慢慢推向较近的过往,势必能再推向较远一些的过往,及至推往更深的童年,仿佛有一条无法在上面添砖加瓦的线荡在那里,那些似曾相识的惊异和害怕。
“我感觉有些害怕。” 贾妮思说,眼泪滴在迪克肩膀上;“又难过,又觉得快乐。”
移情作用发生了,迪克发出了一声两个人都听不见的叹息,说;“我也有点,真的是久违了。”
他们最终像曾经有过的那样,拥抱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