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语录——我不敢为她送行
文章摘自《姥姥语录》作者:倪萍 图书出版于2017年

那天从进病房一直到离开,八个小时,我一分钟也没坐下,就那么一直站着。是想替姥姥挺着,还是怕自己的心灵倒下?姨们无数次地搬凳子喊 “坐下” ,我的眼睛始终没离开姥姥,我盼着她睁开眼睛:“孩子,姥姥死不了。”
姥姥,你不是说过吗? “盼着盼着就有望了,盼望嘛。”
我带着盼望离开了病房,电梯门一关我竟失声痛哭,我心里绝望了。姥姥,盼望被绝望压倒了。
八个小时后我又花了三百多块钱回到了烟台机场,当天飞回剧组。第二天拍戏,导演从监视器里看了画面,建议我休息一天,红肿的眼睛里没有了魂儿。
魂儿丢了。
怪不怪,从病房到机场,一路大雨。从小到大,无数次走过这条路,如今竟看不清这条路是去哪儿。和姥姥见的最后一面像是一场梦。
其实五年前姥姥就病危过一次。
粉白色的绵绒寿衣她自己早就备好了,几次嘱咐我们拿出来放在床头上。
“哪天睡着了不再醒了就赶紧给我穿上,省得硬了穿不上。”我笑她好像死过一样, “你怎么知道是硬的?”
“俺妈就是坐着坐着睡过去的,等中午叫她吃饭时,啊,人都硬了,最后连件衣服都套不上。”
姥姥后悔了一辈子,老母亲临走穿的那件粉白的衣服就定格成了女人最漂亮的寿衣。
要走了的姥姥不吃不喝,我日夜焦虑。什么办法都用了,姥姥依然是半碗汤端上去,汤半碗端下来。
姥姥说:“这几天天天梦见你小舅(小舅四十多年前因公牺牲),你小舅拖我走啊。”
姥姥这句话启发了我, “姥姥,我认识东北的一个神人,这个大姐前些年出了一次车祸,起死回生后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神医。我打电话问问她你还能活多久。”
姥姥几天不睁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嘴上却说:“哪有神哪?神就是人,人就是神。”
我相信姥姥这回死不了,头脑还这么清醒。于是我赶紧当着姥姥的面儿,给这位 “神人”拨通了电话。
“神人”是我表妹,就在隔壁屋等我的 “长途” 。
“什么?你说得准吗?五年?还能活五年?算今年吗?属狗子的。早上还是晚上生的,你问她自己吧。”我把电话递给了姥姥。
“神人”在电话里问了姥姥的出生时辰和方位。
姥姥的耳朵有些聋,根本听不出是变了音儿的孙女扮演的神人——哈,演出成功。
放下电话,姥姥说了句:“熬碗小米儿喝吧。”
⋯⋯
五年过去了,这一回我知道,熬一锅小米儿也救不了姥姥了,神人是她自己。

她不坚持了,谁也扶不住。
可是姥姥多么想活呀,姥姥多么热爱她曾经的穷日子和如今的富日子啊。姥姥总夸今天的好生活:“这样的日子活着还有个够啊?”
一生不爱财、不贪心的姥姥只贪命。命也慷慨地回报了她,九十九啊。
人都有下辈子吗?
姥姥的天快亮吧!
我不敢为她送行
姥姥说:“有了人便有了一切⋯⋯多贵的东西都赶不上人贵。”
哥哥又来电话了:“妹妹,姥姥明天就火化了,你要不要来看最后一眼⋯⋯来不来⋯⋯来吗⋯⋯我们等不等你⋯⋯说话呀!”
我其实是说话了,哥哥没听见。是啊,不出声儿的话,谁能听见?哥哥挂了电话,他知道我哭了。因为是第三个电话了,第三次不出声的哭。
嗓子被热泪堵着,脑子被姥姥搅成了一团。想去又不敢去,不去又知道这真是最后的一眼,是真正意义上与姥姥见的最后的一面。
“看一眼” ,天哪!这是人间最看不得的一眼了。
理智与情感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你才知道它们是粘在一起的,根本掰不开。行为到了 “生离死别”这个一生只能用一次的四个字上,可思维是不听脑子指挥的。
“看一眼” ,看什么?看着姥姥被大火烧了?
姥姥一辈子最怕火了。白皙的皮肤,瘦小的身躯,只有九十斤的姥姥,一堆儿女,十间大房子,这一辈子不一直在燃烧自己吗?姥姥是从里往外烧,慢火熬着自己,暖着别人,连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这个小脚老太太一直把自己烧得周身通透,连骨头都要焦了才无奈地躺下,这一躺就要被 “规定动作”彻底燃烧了⋯⋯燃烧了还被戴上美丽的花环叫 “生生不息” ,我怎么不信啊?怎么这么不情愿啊!
我问姥姥:你能承受吗?
我问自己:我能面对吗?
年轻的姥姥曾不怕火,灶膛里的火不旺了,姥姥敢把头伸进去用嘴吹火,一口气进去,一团火苗又把姥姥送出来。锅里顿时就冒热气了,姥姥的眉毛被燎去了一半儿,只为省根火柴。少了半个眉毛的姥姥好看又好笑。姥姥的办法是大师级的,小手指头蘸着灶膛上的烟灰往眉上一抹,都不用照镜子,一对儿弯眉又回到姥姥的脸上。
姥姥家里也曾遭遇过火灾,那是姥爷亲手点燃的大火。失去儿子的姥爷神情有些恍惚,他总觉得小舅没死,在蚊帐里睡觉,他把家里所有的蚊帐都拿出来烧了。舅舅们要去扑火,姥姥不让:“烧吧,烧了他心就熨帖(舒服)了。蚊子咬几口死不了人,儿子咬爹,那个疼是谁也替不了的。” “有了人便有了一切” ,毛主席的许多指示在姥姥的生活中都是座右铭, “多贵的东西都赶不上人贵” 。蚊帐在那个年代是家里的大件呀,被烧的七顶蚊帐都是妈妈从青岛买来的化纤尼龙有顶有边的好蚊帐,姥姥说她连眼皮儿也不抬地让姥爷烧。

蚊帐被烧成了一堆儿一堆儿的灰,姥姥一堆儿一堆儿地打扫着。姥爷的神情一天天坏起来,姥姥一天天地害怕火了。火柴一盒一盒地被姥姥揣起来,出远门儿的时候姥姥都装在口袋里,再后来姥姥睡觉都把火柴揣在身上,因为姥姥知道,失去儿子的父亲心痛的火种随时都会被点燃,更何况那些年姥爷基本上是用酒精支撑着生命,无情的大火随时都会吞噬这位可怜的烈士之父。
火化,多么文明的举动。
烧了,多么可怕的行为。
这回烧的既不是眉毛也不是蚊帐,是整个的姥姥。
大火要烧着你了!姥姥你受得了吗?会疼的!
我原以为痛苦提前说出来,有准备了,苦就变淡了;我原以为聪明的姥姥提前明白了关于人生的死,轮到自己死就不必害怕也无需担当了。错了,一点儿用也没有!这也许就是生命的魅力,不管你是谁,将要结束生命时都会害怕,都会眷恋生命,眷恋你曾无数次地抱怨过的这个社会、这个家、这里的人、这里的一切。人世间的许多 “真理” ,不经过实践的检验,你永远不要说这是真理。只有死过的人才有权利说死到底是解脱还是捆绑,可是哪个死人回来说过?都是活着的人在煞有介事地说。多么没有道理啊!多么让人信不起啊!
拿起电话,拨着哥哥的号码却不敢按下 “OK”键。
开始收拾箱子了,订机票了。
去跟导演请假,又是说了半天一个字没说出来。
我像孤儿一样,无助地站在导演面前,好像这个世界上我不再有亲人了。不至于吧?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应该清醒地知道,死去的人是不知道疼的,可我是活人啊,我知道疼啊!
我过不去这个坎儿,为什么养育了我们一辈子的姥姥要被我们烧了呢?我无知,但谁知道呢?
我终于是没去。
哥哥说,抬着姥姥的遗体从六层下楼梯去火葬场的时候,担心殡床太长在楼梯拐弯处不好拐。结果他看见拐弯的时候姥姥把腿蜷起来了,很自然地拐过去了。真神了!哥哥还说,那天的姥姥特别漂亮,满脸的笑容。
哥哥是个最实在的国家干部,说话最诚实,怎么会迷信呢?他是真的看见了,我也真的相信了。姥姥死了都怕麻烦别人。
姥姥说:“麻烦别人自己心里是苦的,帮着别人自己心里是甜的。给人一座金山是帮,给人一碗水喝也是帮。你帮了别人,早晚人家也会帮你,不信你试试?这一辈子你试不出来,下一辈子你孩子也能试出来。”
哥哥说去的人很多,和姥姥有关的人都去了。
只有我,被姥姥称为认识了五十年的老朋友没有去为她送行。我不能原谅自己不去和姥姥见最后一面。逃避苦难、灾难、困难的人都是自私的人,我和姥姥都不喜欢这种人。可谁愿意面对黑暗?谁天生就能承受?我做了一次姥姥不喜欢的人。可是姥姥分明在送行的人群中看见我了。姥姥依然笑着,死了的姥姥依然宽容着我,这就是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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