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旅行日记
查看话题 >2021 美国往事之:the city of New Orleans (一)呜咽的庄园
前言:在我走过的美国十几座城市里,最爱的是新奥尔良。别后一年,打算用我眼中关于它最重要的三个关键词:种植园、爵士乐、巫毒教,写三封不同主题的“情书”,献给这座我最爱的北美城市。
我们对于某座城市的偏爱往往是我们自我凝视的镜像。像的里雅斯特之于莫里斯,布宜诺斯艾利斯之于博尔赫斯,里斯本之于佩索阿,阿勒泰之于李娟,巴黎之于海明威,伊斯坦布尔之于帕穆克,台北之于白先勇。。。。。。人们在探索一座城市的过程中,也同样在探寻自己。
一. 两个关于新奥尔良的名词解释
去到新奥尔良,有两个关键词,会频繁地出现在和当地人的每日闲聊里。一个是Cajun,一个是Creole,它们构成了路易斯安那州区别于其它州独有的特征。这座城市本身,就像它的“州食“Jambalaya(材料、香料丰富的什锦饭)一样,那些不相干的材料融烩在了一起,喂养出新月之城丰富且独特的文化。
没有任何州的人能像路易斯安那州的居民对这两个词津津乐道。“克里奥”作为一个人类学术语,广义上指两种或多种种族、文化、语言融合,产生的新的种族、语言和文化。这个词汇所蕴含的意义是动态的,尤其在当今全球化加速的趋势下,在人类不断地迁徙和跨文化交流的过程中,克里奥化的过程也在不断产生。它可以泛指世界上任何一种由不同文化(语言)融合而成的一种新的文化(语言)。而在路易斯安那州的语境下,克里奥有其特定的含义,它不再是任一不同种族的融合,而是特指来自于旧世界的欧洲人(尤指法国人、西班牙人)和美国原住民,以及这块土地上最早的西非人的任意结合,所产生的新的种族、语言和文化。(有趣的是,Ta们信仰的主要宗教是天主教,在不同文化碰撞、融合,新的文化诞生这一过程中,似乎仍然是强势的一方占了主导。)
Cajun(s)对于美国人最耳熟能详的解释,大概就是北美及加勒比海岛一带餐桌上的某种经典烹饪方式,由最早说法语的卡津人(阿卡迪亚人Acadien)发明。Ta们的祖先来自于法国西部的卢瓦河谷一带。在17世纪初,Ta们飘洋过海,迁徙到加拿大海洋省Nova Scotia, 以农耕和捕捞为生。一个世纪后,Ta们被英国人暴力驱逐,一时间家园失散,成为了“亡命之徒”。当中的大多数,逃亡到美国南方---路易斯安那南部,在密西西比河三角洲一带重新建立了家园。Ta们再次白手起家,很快地融入了当地的原住民,欧洲移民,克里奥人和西非人之中,卡津人始终以自己法国西部的根源为傲,但也不可避免地,在迁徙中和新的文化碰撞、融合,从Acadien到Cajun,Ta们的语言、食物、曲风、建筑风格,既保留了旧世界的法式风貌,又杂糅了新世界的美式特征。(当了解到一些关于Cajun的历史后,我恍然大悟:为什么The Carpenters翻唱的那首“Jambalaya”中有那么多法语词汇;而歌中的Yvonne又是多么古早的法语名字啊;Bayou又是多么具有“南方”意味的词汇!...)
二.种植园之旅
来新奥尔良前,我在Santa Fe的一家私人书店,买了两本詹姆斯.鲍德温,一路读到这里。他总是用温柔的笔触书写残酷,对残酷的描写里始终透着温柔。对当时黑人处境失望透顶的鲍德温一度愤愤流亡巴黎,直到民权运动的高潮,他和无数非裔艺术家一样,又返回到浪潮的中心,以书写的方式为黑人的权力呐喊。私以为,了解美国黑人历史最好的起点,不在芝加哥,不在纽约哈勒姆,而是新奥尔良。这里是西非人最早登船为奴的地方。鲍德温的祖母便是其中的一员。
冬季的新奥尔良没有北方的那种严寒,温度宜人,每日沿着密西西比河散步,居民热情友善。城市的中心,从地标(名称)到建筑风格,处处弥散着旧世界的法国风貌。用扫街的方式休整了两天后,我在网上找到了Elizabeth,一个持证的独立导游。我在邮件里告诉她,想看看这里最具有代表性的种植园。她很快通过短信回了消息说,明天就可以,外加两个从加州和德州过来的游客。
第二天一早,我在酒店的门口等到了Elizabeth来接我的小面包车,她冲我打招呼的第一声,实属意料之外,浓浓的法国口音,一口还没有我标准的英文。我是她接的第一个顾客,不免开始闲聊起来。在聊天中了解到,她在年轻时从巴黎嫁到了这里,并不是克里奥人的后代。在她知道我在巴黎居住、学习工作过一段时间后,竟有好几次试图和我说法语,像是一种下意识,用以短暂缓解乡愁的本能。和一些具有法国血统的克里奥人很大的不同在于,她的乡愁仍朝向着欧洲大陆,而克里奥人可是飓风也赶不走的新奥尔良“钉子户”啊。她为人和善谦和,一路试图用最简单的词汇给我们解释什么是Creole,什么是Cajun, 以及Ta们的由来。我们要去的第一站正是克里奥的种植园Laura Plantation。
2.1. Laura Plantation


早在1805年,Laura种植园只有7个奴隶,其中6个是西非人,一个印第安人。随着种植园的壮大,奴隶的数量也相应地增加。在美国内战爆发前,这里奴隶的数量已多达186人。四个奴隶居住的小屋至今仍然保存完好。导览姑娘声情并茂地讲解了四代克里奥人的家族史以及“上流社会”里永远都不缺的各种风流韵事。参观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室内,我不时地往窗外张望,那片甘蔗地如今是什么模样,我无从知晓。只有在走向当年奴隶的居住小屋的路上,小径两旁干枯的甘蔗和芭蕉树,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在风中呜咽。

参观完Laura种植园,去往下一个目的地的车上,我忍不住问Elizabeth, “ 为什么讲解员90%的内容都在讲解几代园主的故事,但几乎不怎么提及当时的黑人在这里是如何分工?如何工作的?” Laura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担心我会因此对她自营的“种植园参观”项目在网上给差评,小心翼翼地说道,“参观讲解是由种植园的人员负责的。”我笑道,“我没有对这个活动感到不满,只是很好奇,Ta们会如何叙述那段对南方人而言,无法磨灭的历史?” 非常职业的讲解员在生动且幽默地细数着种历代植园主的发家史,风流韵事时,那些无名的,从西非港口如货物一样,被一批批运送过来的黑人们的历史,被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


我后来在Laura种植园的网站上,找到了少部分曾经在这里“服役”的人名和Ta们的“租赁/买卖合同”,这些有来处,无去处的黑人,当年像货物一样被估价,许多几经易主,最终去向不详。交易合同上还标明了Ta们的“产地”、“功能”--是擅长做木工,农活,还是做饭?有没有“瑕疵” ---疾病或“犯罪前科”(出逃记录)。。。。。。以及是“单个售卖”还是“批发”而来?在近两百人的奴隶中,只有十几人的名字被记录在网站上,而其它的人,无名、无迹、无声地消失在了密西西比沿岸的历史长河里。
2.2. Houmas House Plantation

车子开往下一站Houmas House Plantation的路上,Elizabeth向我们5人绘声绘色地介绍着中午在庄园餐厅午饭的重点。她强调,不管你们有多么喜欢那里的buffet,请一定把胃里的空间留一块给甜点bread pudding,“新奥尔良的bread pudding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bread pudding.”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当年,南方的穷人们为了不浪费食物的残余而发明了这款甜点,后来的配方逐渐改良,加入了果干、坚果、奶油奶酪、朗姆酒焦糖糖浆等,逐渐成为了新奥尔良人引以为傲的甜点。这里的布丁通常热食,从烤箱里拿出带着温度的面团,“毛孔”张开,可以更好地吸收糖浆的风味。在新奥尔良的每家餐厅的甜点菜单上,你很难忽略“面包布丁”这个选项,每家餐厅都傲称有自己独特的配方。如今的南方人依旧爱甜,只不过享用甜味,已不再是少数人的特权。




午饭后,Elizabeth照旧把我们交给园内讲解员,带我们参观这个南方最著名的甘蔗种植园---Houmas Plantation. 庄园的名称来源于最早占领了路易斯安那的美国原住民Houma部落的霍马人。这里被称为南方的“糖宫“,曾是无数电影的取景地,最终由2019年奥斯卡最佳影片《绿皮书》,让Houmas庄园更广泛地进入了大众的视野。
Houmas比Laura更显奢华,外观上融合了希腊复兴式和南法的华丽建筑风格,园里一颗颗高大古老的橡树无声见证了庄园历史的变迁。讲解员从进入到庄园主楼的一些壁画讲起,画中描绘了密西西比沿岸物种丰富的动物和植被。和Laura种植园的讲解一样,从历代庄园主的历史到Ta们奢华的卧室及社交空间, 不见提及这个庄园的奴隶概况。
我甚至没有在Houmas Plantation的官方网站上找到任何关于曾经在这里“服役”过的黑人名单。这种南方战前历史叙事中对于“奴隶制”的回避及轻描淡写,是我在参观种植园之前没有料想到的。包括Elizabeth在内,作为新一代的新奥尔良人,一个自立门户的“高评分”持证导游,她对于克里奥人的历史可以形象生动地娓娓道来,但对于黑人们曾在这里经历了什么,受到了怎样的对待,她似乎也并不了解。




三.最早的西非人

早在16世纪,历史上臭名昭著的“三角贸易”,也叫“跨大西洋奴隶贸易”,开始从欧洲大陆“启航”,运载着用来交换奴隶的货物,抵达西部非洲,经过各种“物竞天择”的残酷筛选,黑奴们像货物一样,被塞进密闭的船舱,经过2-3个月漫长黑暗的“Middle Passage”之路,最终抵达美洲大陆的各大种植园。船只被清理后,继续装上美洲的货物(糖、棉花、皮草、烟草等),再运回欧洲。
当时的欧洲列强,葡萄牙,西班牙的货船最先在几内亚湾的港口登录,荷兰,英国,法国纷纷紧随其后,把从欧洲带来的军火、纺织品、朗姆酒、烟草卖给当地富商、国王和部族首领,从西非的塞内甘比亚地区到安哥拉,富足且有权势的当地人帮助欧洲人完成了“捕捉”和运送黑奴的过程。
从此,“三角地带”的工业、文化、人口构成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数次的海上航行把“三地”织成了一张繁复的关系网,而这一三角矩阵中的蝴蝶效应也不断产生。例如,英国在向非洲兜售枪支的“贸易”中获得了丰厚的收益;而西非不同的部族因为有了更多的西方军火而开始战争不断;在美洲“新世界”,人口的构成也从此发生了变化,重新定义了对美国南方墨西哥湾“克里奥人”的名词解释,新的文化也就此诞生。
到了17世纪中叶,因为加勒比海岛的各个种植园开始转型,由烟草转向甘蔗种植,对劳动力的需求成倍数增加,相应的,奴隶贩卖在18世纪到达了巅峰。在非洲人被运送到美洲大陆前,欧洲人就已经开始使用美国原住民为其劳动,但后来发现,无论是从身体素质,还是生产模式而言,都是黑人“更胜一筹”,且原住民更易于逃脱,而经历过几个月艰苦航行,远离故土的黑人们逃无可逃,更易于“控制”。
同时,欧洲人把运送来的黑人按不同族群和语言混在一起,以防止Ta们有商量逃脱的机会。在一些种植园里,黑人们甚至被禁止用语言交谈,一系列的“奖惩措施”不断苛刻演变,用以控制应对黑人中的“叛逆者”,“工作效率“在各种严苛的“纪律”之下极大地提高。美国经济学家罗伯特.福格尔在“Time on the Cross: The Economics of American Negro Slavery”一书中提出,“工头”和“监工”的角色在奴隶制度下极为重要,他们所使用的“暴力”极大促进了生产力,他用“计量史学”的方法测量出的数据表明,“用暴力从黑人身上所得到的劳动力,其花费是不用暴力的一半。”
四. 血腥的甜味
早在19世纪中叶,种植园主—监工—工头—奴隶这种的工业生产链已经趋于“成熟”。监工通常是白人,工头大多为效率极高的黑人,种植园的工人多为被挑选出的身强力壮的青年和中年,家仆大多是年幼和年老的黑人。人被按照等级明确分类,权力的金字塔也因由上及下的“暴力”而日渐稳固。但这种高效是否即正义?追求生产力是否可以脱离HR和道德?经济学家冰冷的数据是否能稀释“奴隶制”的黑暗历史?
美国左翼历史学家霍华德.津恩在“A people’s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一书里列举了一例例发生在南方种植园里的暴行,用以反驳当时南方种植园主试图硬造出的各种经济稳定、一片祥和的假象。而在各类种植园中,甘蔗种植园的境遇最为残酷的。Michael Tadman在“Speculators and Slave”一书中统计到,在甘蔗种植园工作的奴隶寿命比在其它种植园(棉花/烟草)的奴隶寿命要短很多。
究其原因,人类学家西敏司在《糖和权力》中解释到,甘蔗这种热带和亚热带作物,为了保证高产糖量,必须有规律地灌溉,同时保证它的生长环境的温度稳定。为了不让已成熟的甘蔗里的糖分流失,必须及时砍下来榨汁,否则它会很快地发酵、变质,这一种植、收割、蒸煮,再做成糖和糖浆的过程需要极其严格的操作,也因此需要更密集的劳动力投入。
其中蒸煮的工作环境尤为恶劣,灶台全天24小时烧着,黑奴们需要在闷热的灶台前时刻盯着锅炉,不断撇去渣滓,而过劳的黑工常常因为体力不支晕倒,手会随时被绞尽磨盘,为了保命,需要用一把常被工作间的斧子把手臂迅速砍断。
当时欧洲人对甜味的着迷,促使了“三角贸易”中,糖作为一种地位象征的稀缺品而迅速流通起来,“南方人”一度把它称为“白色的金子”。密西西比河岸矿物丰富的冲积土壤,提供了甘蔗最适宜的生长环境。内战前,路易斯安那州的产糖量远远超过了棉花产量,也因此一举成为当时仅次于纽约州和马萨诸塞州,美国第三富有的州。而在这场“甜味”的贸易流通中,作为“人”的奴隶也同样被当作“商品”大量流通了起来,最终也如同商品一样被贩卖,被消耗殆尽。而那一时期的路易斯安州,人口死亡率远超出生率。
当经济学家和计量史学家们用现代科技计算出趋于精准的数据,用以表明这种“理性”的制度下,生产力有多么高效的同时,也幸有一些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左派的历史学家们站出来逆流高呼,“暴力永远只是暴力,暴政也只是暴政”,它永远不具有任何脱离道德的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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