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城市(组诗)
电影院 你的小镇上也开起过电影院, 后来拆除,化为镇政府 那时候,还有溜冰场 马戏团也来演出。 仿佛每一天都在过节。 我容易分散的注意力,落在四面八方 我在想电影院的丁达尔,几个均匀的 光孔,用来做什么?我摸索口袋的钱, 想着电影院外的事。但那时,我很少 注意到自我,在哪里待很久都没有 受困感。
小公园 那是我找不到伙伴玩耍 才会滑旱冰去的地方。 我需要滑半个小时, 穿行在空旷的街道, 塑胶轮碾碎地上的叶子 或者拉长与缩短的影子。 我从来不和谁一起去那里 是从未主动邀请还是被拒绝? 只有一个太老的老人在休息, 两个太小的幼童在玩沙子(我 眼中的他们像野生动物般自然) 还有我们已忘记乐趣何在的 跷跷板。 但我会独自滑向它,暗自测算 与它的距离,那荒凉之所。 冰凉或滚烫的水泥地, 繁茂的狗尾巴草,和生锈的 黑铁行人座椅,孤零零的电话亭。 有时我带着漫画去,把一本 不再喜欢的漫画丢下 过了一个星期再去,还在那 晒太阳。这里的人工湖 没有水,湖底残留一些 水生植物的遗迹,那遗迹上 又有鱼游动的遗迹。 最多的是为了防沙种下的白杨林, 每一根都那么专注地挺立。 我儿时从未专意去看它们, 却每一根都挡在我的脑际。
老年活动中心 分为室外,和室内 室外没有老人,是儿童的 帮派开会,械斗的战场。 室内,坐满了老人, 有个老人不肯坐下, 认为对腰更好。他喜欢 站着,这儿看看那看看。 和平主义者的孩子, 像女孩子的男孩子, 上次打架吃了亏的逃兵 都和一个老头玩跳棋。 这惟一玩跳棋的老头, 对面空着的椅子 是他从家里搬来的。 别的老头都玩麻将,玩牌 下象棋的也有一对。 就他摆弄跳棋,等小孩上当 他讲跳棋规则,讲得很糊涂 你经常和他玩一下午, 也没弄明白。 但跳棋很漂亮,摸起来 也很舒服。在灰暗的 老年活动中心,我玩得 昏昏欲睡,却又爱不释手。
游戏厅 狡兔三窟,曾经指的是 一个男孩掌握三个游戏厅 的位置。我认识三个 这样的男孩。可轮到我带人 绕了三条街,那最熟悉的 两家都关门了。 可别怀疑游戏厅的前途 胜利就在前方,旅程中 必须望梅止渴般交流战法 游荡到陌生的街道,空旷萧索 他比我先发现了游戏厅:看那! 这是新发现吗?还是我曾来过? 一样为了躲避检查而没有招牌, 一样表面是简陋的小卖部 货架后的帘布却暗藏玄机。 门外报废的街机吸引了兄弟 老板说外面冷,让我们到里面去。 这就和暗号一样,他像个牧羊人 驱我们坐在一小时四元的电视前。 我去过又有街机又有PS4的游戏厅, 后来我学《孔乙己》的课文 咸亨酒店的格局,不就是游戏厅? 玩得好的穿十六中校服 站在街机前通关,挑战者一个个 败下阵来,一币玩一天,不进饮食。 穿小学校服的坐在电视前,屏幕荧光 照耀眼镜片,像幼子在和老仆说话: 叔叔,机子出问题了 阿姨,来碗鸡蛋挂面…… 那鸡蛋挂面都是自家的锅现煮, 淋上香油和葱花,两块钱一份 真是香喷喷。但我们不能常去, 两小时就花掉大半的“月供”。 想要天天去游戏厅,那街机 要玩得很溜啊。杨栩说,那些人 也交过许多学费,老板还会偷偷 调整机子的难度。他在和我透露 游戏厅的黑暗面,包括成本有多低。 他已经不去游戏厅了,开始玩网游 你也玩电脑吧,别去游戏厅花钱了 有一天,引导男孩找游戏厅的传承 就这样中断。 我们玩起电脑,却爱上不同的游戏。 我们从此不一起玩,几乎将是永远。
邮局 它是绿色的,绿意味着慢 挨着的山坡也是缓慢的绿 绿,是您越走近却越暗郁 从浅到深,像植物的流血 清幽也在步履中蔓延开来 十多年前,我走进门寄信 或投稿,不自备信封邮票 而是邮局买,我练习涂抹 胶水,用圆珠笔写收件人 长长的地址,手边有一本 厚重的簿,能查到中国的 所有区划。我等她们称重 同时翻阅永不会去的角落 即使我是个孩子,她们也 严谨地称呼您,贴上邮票 递给我干净的零钱和邮单 从初中到高中,隔了三年 我去邮局寄信,物是人非 每个处理的动作都加快了 麻辣烫外卖,高声的笑骂 她们已不在牢笼般的邮局 她手持我羡慕的智能手机 我亲历寄信沦为一种古意 梅潮的箱箧里,有杨嘉奕 谵妄的书法。霉变的信封 一角展开绿痕,如入春的 返青。二〇一四年以后我 再也没见过真正温和的人
自由市场 那些白布支起的摊位连成一片,烈日 让布下的阴影更黑,几乎看不见她们 也有男人,但不多,而且都很老了 抽水烟,烟管比他卖的货成色好 杨栩和我什么也不会买,因为没有钱 只是在找点能让孩子兴奋的玩意儿 虽然,那时我们不觉得自己是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被神性的妇女吸引 她坐在阴影里,面前洁白的桌布上 堆满了金色和银色的戒指,随意得 像不值钱的杏仁和葡萄干堆在一起 她百无聊赖,把那些戒指套上手指 从食指到无名指,从右手到左手 端详一阵,又解下来,又套回去 她凝视着她自己的手,游牧六枚 戒指。我和杨栩也在看那副手 那副暴晒过的手有木头般的裂纹 那些金色和银色的戒指都是假的 拿到烈日里也不会发光 她注意到我们,不好意思地笑了
城中村 我们曾在里面捡针筒, 背靠一个巨大的垃圾山。 我们曾从小区偷走一辆 自行车,转运到它的腹地。 一个睁开玻璃假眼的中年男人, 屁股口袋掏出一把发皱的零钱。 他的小腿上也有一道巨大的伤痕。 我们曾在捡来的针筒 汲满深蓝的废水,追击路过的一只瘦老鼠。 见多识广的你说,这水没什么,就是硫酸铜 泳池里消毒也用这个——但不要喝! 还有一段废弃的铁轨,跑过去时 脚掌硬痛,像镶嵌了马蹄铁。 大多数房屋都是破烂的、空荡的。 九十年代的广告和墙报,古早的标语 都滞留在这封闭的空旷间,风吹雨打。 时而有神色狞恶的老人, 有浓妆黯然的女人走出, 我们谁也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当天色渐暗,这里有很长的路没有一盏灯, 烂尾楼三层的墙还剩二又三分之二面没砌 漏着呼呼的风,也漏着月光。 幽寂而清冷,我们越发饥饿。 “是什么人会住在这儿啊……” 知觉打断了模糊而幼小的思想—— 呼啸的出租车驰声转入明亮的彩灯 回到熟悉的街道,活在日新月异的时代 尚未长身体的我们,以后也将成为旧人。
火车站 2003,我初次听见 密集的普通话,隔着口罩 和头顶的扩音器。 我开始模仿平缓的音调, 山乡的野孩子尝试 融入平原的广阔。 这是我后来的想象…… 离开我的城市,以后都是游牧 城市也将在别处悄然剪毛 偷换一副血肉。 2014,我涌入无风的烈日 感到整座城市属于我 哪怕那些像我一样 从这里消失的牙印 也在与我同享悲欢 小贩扒在车窗兜售特产 想起一位小学美术老师 她教育我们,买中宁枸杞要小心 她有特殊的渠道,让我们 回去告诉爸爸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