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尽》书摘
妻子对丈夫必须绝对忠实,这一信念有着深刻的、盘根错节的古老起源。不仅因为男人需要确认自己真是孩子他爹,在更深入、更黑暗的内核中,还有一种男人占有女人,上帝是为了让“他”方便才创造了“她”的含义在其中。很难想象这种观念会完全根除,只要想想伊斯兰的男权就能明白这一点!而女人吵吵嚷嚷、万分焦虑地想要丈夫对她忠诚,也是缘于同样原始而古老的根源,就是她必须以此证明自己的生存价值。对这一点,我深有感触,当保罗选择和别的女人结婚时,我完全被击倒了。但是,理解一件事并不完全意味着愿意去实施,唉,在我们深入骨髓的、最基本的彼此需求基础上,男人和女人真的需要给性这一特殊的、靠不住的因素这么重的分量吗?
是的,我不否认现代女人确实能防范怀孕,但这是通过化学猛药干预了身体的自然法则。上天精心设计为孕育后代而存在的女人,要经过多少代的努力,才能从身体的天命所带来的精神桎梏中解脱?
我对他说尽管我不信上帝,但因为人们一直教育我信,因此我觉得应该信,就好像是一种原动力。邓肯反问:“为什么?也许宇宙的开端和结束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也许人类的大脑太过原始,无法想到其他的事情?” 我当时回答了什么?我唯一的记忆是自己抬头仰望繁星点点的夜空,心中充满了对极致的感悟,有一种眩晕般的兴高采烈,好像我的眼睛第一次看见早该看见的空间。
即所谓信仰,就是一个人决定相信他未必有理由相信的东西,并期望通过这一决定使信仰发生,继而内心得到安慰。这对我来说,完全是骗人的鬼话。当人们形成有关上帝、造物、永恒这些观念时,我不能感觉到任何东西,但我确定他们并不比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做出的解释更合理,因为这些全都超出了他们所能理解的界限。
就像一种无限的可能性,既充满刺激又充满乐趣,未必能给你安慰,但却可以接受,因为这就是真相。
我曾读过很多人经历的比伯吉斯这一怪癖还糟糕的事,在想象里受到的折磨均无出其右,一个人如果无法享受睡眠——这日常生活的最大快事,这幸福的天然封条,这从悲伤无聊中逃脱的确定路径,这温驯顺从的神秘感……该是多么痛苦的事啊!
人应该像爱自己一样爱邻居,如果左脸被打了,他应该把右脸也转过去让人打,不该对需要帮助的人视而不见,应该对孩子温和,不该对物质过分贪恋。我接受了这些基督教教育,大多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这些都是我爱的人们教给我的,还因为一些规则至今都很有道理,越靠近去了解就越喜欢,但是人们无论现在还是过去却从未能真正靠近这些信条,我也从来没有。所以我咬的那口大饼可不小,而且,我的饼上还裹着一层糖衣,因为我最喜欢那些生活在久远年代、相信天堂地狱真正存在的艺术家创作的油画和雕塑(这些东西对我非常重要)。
《圣经》向我展示了一种信仰的三棱镜:写这部书的人心里怀有的绝对信仰;我外婆虽被冲淡但依然真实的信仰,尽管她并不像犹太人想象耶和华那样想象上帝,只是依然相信他的存在而已;以及还有些人虽然将耶稣的圣子身份、完美无缺等观念看作寓言,但依然觉得作为好人就应该保有这一信仰,因此对其神性怀有信任的信仰。《圣经》以这样一种有说服力的方式向我走来,确确实实影响了我对生活的看法,但其核心目的是让人相信上帝,在这一点却未能说服我。
但她往往会接着再说一句话,说得太多,都成陈词滥调了:“我只是怕死亡的过程。”当死亡近在眼前,这话变得令人毛骨悚然地真切。我的母亲并不害怕自己死掉,但当她因心绞痛而无法呼吸时,她真的很害怕。我也不怕她死掉,可我非常害怕她走向死亡的这个过程。
我的感觉?就像一对连体双胞胎, 一个期望她永远不死; 另一个却害怕生命的复苏, 害怕持续可怕的痛苦,不断预见 她每天增长的无助,以及我的罪恶感, 只因我无法放弃自己的生命与之相伴。 正为自己的矛盾想法感觉惭愧之时,它却未能持续, 因为我的脑袋上面,一个仲裁者正在说话:“闭嘴吧!你们谁也不会赢, 请准备好应付即将来临的一切。” 她废墟般的身体,松弛下来,她这样地活着, 让人害怕。 在生存即将停止的边缘, 她在那里,一个人,疲倦,普通, 向我交代她的狗,以及在哪里能找到她的遗嘱。
人永远反射在别人眼里,我们到底是傻还是理性?愚笨还是聪明?好还是坏?缺乏吸引力还是富有性感魅力?……我们从未停止感知,哪怕是最轻微的反应,就算不主动寻求这些问题的答案,也会因无意获取的信息而郁闷或开心,在极端情形下,甚至被摧毁或拯救。所以当你老了,一个心爱的孩子偶然过来看看你,好像他觉得(就算是误会!)你又聪明又善良,这是多好的祝福啊。这样短暂的一瞬,也许并不能延续你的聪明或善良,就像按摩疗法,尽管不能治病,但一两小时后确实会让你感觉好很多,甚至觉得这非常值得。 这种自尊的瞬间出现得越频繁,就越有价值,但也有风险,虽遥远但依然存在的风险,就是你可能会上瘾。一个老人,如果无法在自己生命里享受年轻人,那他一定是脾气太坏。但物极必反,其中的尺度也应该把握好。不久前我曾坐在一个精力旺盛的男人身边,他大约七十岁上下,愉快地宣称他和年轻人相处得很好,他说不知为什么,年轻人总拿他当同龄人看待。说这些话时,他的脸上浮现出愚蠢的笑容,唉,可怜的家伙!
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比我那个时候更世故复杂,许多人(包括我亲爱的孩子们)比我们年轻时更容易与老年人建立起很好的关系,但我深信一个老人永永远远不应该期望年轻人渴望他的陪伴,或声称自己是他们的同龄人。享受他们慷慨的付出吧,但仅限于此。 ①
素描是艺术家们(不管是大艺术家还是小艺术家)理解事物的过程中留下的痕迹,或借此抓住某些他们想保存的东西;他们以这样一种直接的方式交流,几乎无视或消除了时间的存在。
而我作为一个以文字而不是以形象为生的人,或许永远也无法超越一个画图员的水平,这种就算竭尽全力也只能做到二流水平的想法,让我的虚荣心受到伤害,导致我对绘画失去了兴趣。直到现在,我偶尔会提笔消遣,也希望自己能多画画,因为它依然对我很有吸引力。不管我微薄的努力距离一个艺术家有多远,我都对那些课程充满感激,因为它给了我一个毋庸置疑的收获——我对事物的观察能力比画画之前好得多。
我能给出的唯一答案,只能用比喻来说明,尽管一株植物的根和长在茎干顶端的花朵或果实看起来差异很大,但依然属于同一个东西的不同部分。对我来说,从爱里生长出来的责任和义务,看起来也如此不同,却也是同一个东西的不同部分。否则的话,责任如此不受欢迎,怎么还会这么不费力就和爱绑在了一起?
不久前一个朋友提醒我要小心,说话时别显得太满足了,“因为,”他善意地解释了一句,“因为你其实不是这样的人。”我觉得他错了,我其实就是这样的人。
这种种族的扬扬得意当然不能成为蛮横放纵的理由。和所有种族一样,我们也必须遵守相应的规则,才能名列前茅,除了关于如何说话、穿衣等傻乎乎的小要求之外,有三条很深的原则:不能懦弱,不能撒谎,但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能虚荣和自夸。最后一条之所以最重要,是因为这是孩子的野性里最难驯服、最易犯错的地方,所有托儿所的门上最好都刻上这句谚语:你不是海滩上唯一的石子。我认识一些人,有些还是我亲爱的朋友,到现在依然对这一原则认识深刻,因此要让他们接受一本以第一人称描写自己生活经历的书,相当困难,甚至完全不可能。 我很快就感觉到这种种族自满的荒唐可笑,并确信自己没有再次滑入其中。但它产生的情绪又另当别论,这种情绪虽然是基于一种胡说八道,一种邪恶的胡说八道之上,却能持续良久,因为这种情绪让人对自我产生把握。
谈到生命的宽广及其中蕴含的多样性,一开始似乎令人印象深刻。但随后你会意识到,除了提醒你相反的事实,又有什么用处?个体生命如此渺小,就算面对没什么比人类的生命更宝贵这种标准,依然是微不足道的。这一认知真令人头晕目眩,因此我在这里思考、打字,写下我“这样”,我“那样”,又有什么意义?我和我亲爱的反对者一起,问相同的问题:存在有什么意义?只是我必须承认,我的内心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期待。 不论每个个体和“自我”如何渺小,他、她、它都是生命用来表达自我的载体,透过这样的表达,为世界留下某种贡献。大部分人将他们的基因留在其他人身上,留在他们创造的其他事物上,留在他们做过的所有事情上:他们或被教育或被折磨,或被建立或被损毁,或整理花园或砍倒树木,于是我们的环境,也就是我们的命运,无论是城市、乡村还是沙漠,就这样在每个人的贡献下成型,不管这种贡献是有用的还是有害的。那些无以计数的个体产生了我们,我们又将自己的沙粒堆积上去。认为生存没有意义,就像有神论者看待无神论者一样,是十分荒谬的,反之,我们应该记住,尽管微乎其微,但每个个体确实有真实的贡献,不管贡献有益还是有害,这就是我们应该不断往正确方向努力的原因。
死掉的东西并不是生命的价值所在,但这内藏自我的破旧残损的皮囊,连同着自我对自我的意识才是,这一切,将与所有人一样走向虚无。这就是为什么死亡和旁观者毫无关系,因为除非某人在无意识中逝去,即便将死的人,依然充满了生机,自我依然鲜活地存在其中。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坐在母亲床边想着:“可是她不可能正在死去,她还在这里呢,活生生的。”她最后的话语“真神奇啊”,尽管不是有意为之,却非常精彩,她确实想告诉我些什么。生死之间的沟壑如此巨大而突然,所以,就算死亡是每个生命都已经、正在或将要经历的事,也会让我们深感震惊。真难想象亨利·詹姆斯③说死亡是“卓越的”之时,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死亡是生命里最常见的事情,不过这个可怜的老人在最后的喘息中说出这句话,也许我不该对此太吹毛求疵。
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愿意想象自己能说一句什么,就好比在一件值得纪念的事上签个字,这也是为什么我有时会为自己不信上帝而感觉遗憾,因为这样一来我就不能合理引述“上帝会原谅我的,这是他的工作”这句话了,这话总能让我大笑不止,当然,这话非常精彩,非常有理。就这样吧,我最后想说的话是,“没关系,不必担心未知”,或许这样想很傻,我必须承认,我希望自己不至于太快就必须说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