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西蒙:木头人(短篇小说)
文/黄西蒙
新入职的年轻记者小木一觉醒来,发觉身边一切都不同寻常了。她沉重的脑袋从冰冷的桌面上缓缓抬起,看到身旁的两位老编辑,都睁着浑圆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
其中一人,年过半百,半只脚踏入了退休的门,身形有些扭曲了,平时很难直起腰来,更难以维持一个固定的动作。此刻,他却定格成一副强悍弓弩的样子。虽无穿心的利箭,倒也有蓄势待发的模样,仿佛压抑多年的能量将迸射而出。
另一人虽被称为老编辑,其实年纪不大,刚过而立之年不久。他在媒体圈内相当资深,资历颇老,便也是小木口中的老编辑。但他们都被一股诡异的力量,狠狠地定住了,周围的空气,也渐渐凝固,似乎被挤压在逼仄的角落里,近乎窒息之感。
小木猛地深吸一口气,又拼命吐出,脑中一股阵痛后,总算勉强清醒了。两位老编辑的身体愈发坚硬,像枯萎的树木,即便从中间劈开,也只有数不清的年轮,再无半点生机。
小木提起裙摆,怯生生地踱着步,绕过一处格子间,看到两位并不熟悉的记者老师,也定格在那里。一人直挺挺地立着,左手举着电话,右手按着办公桌。另一人僵坐在一旁,双手悬在电脑键盘之上,似乎刚才还在飞速敲击着,屏幕上的文章才写了半截。
她的脑中空空如也,搞不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窗外的风景还在缓缓流动,楼下穿行的车辆像玩具车,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却又看不真切,想不明白。
“一二三,木头人……”带着哭腔的童声,从身后徐徐而至。小木猛地回首,却没看到一人,只有寂冷的办公室,紧闭房门,彻底沉默了。
这好像是个游戏的名字?小木暗揣着,不知如何是好。她记不起在何时何地听过“木头人”这个词了,只觉得脑中隐隐作痛,熟悉的压抑感再度席卷而来。
片刻之后,那个诡异的声音又出现了,这次是在前面。小木的眼球紧紧卡在眼眶里,丝毫动弹不得,费尽力气,却也没找到那童声的来处。
她不再用力了,只得瘫坐在椅子上,闭上双眼,接受着未来命运的捉弄。
仿佛经历了天旋地转,日月穿梭,千万年的时光,就坍缩在一个漫长的午觉里。小木再次醒来,睁开眼睛之时,看到那些熟悉的场景,心中总算不再惶惑了。
快退休的老编辑,挥动着手机,屏幕上跳跃的信息,提醒他今天还有稿子要处理。但他没有静静地坐下来,而是继续保持站立的姿态,目光直射前方,似乎有太多奇妙的故事在遥远的另一头。另一人则不断叹着气,又趴在办公桌上,装作熟睡的样子,不再有动静了。
周围的一切再次陷入熟悉而冰冷的沉默中。小木俯下身子,拍了拍装睡的编辑,但他还在保持假寐的状态,丝毫不顾其他事情。她只好向快退休的老编辑打招呼,说自己有一篇新闻报道,想让他帮忙修改下。他没有拒绝,却又奇怪地摆了摆手,食指置于嘴唇边上,暗示他不要吭声。小木只好照做,不再言语了。
良久之后,小木看到了这篇被精修过的报道。原本张牙舞爪的文字,此刻变得异常温顺,如同被驯化的野马,不再有任何在山野间奔腾的能力。主人不时抽出的皮鞭,狠狠打在脊背上,瞬间皮开肉绽,溅出脓血。马儿发出凄厉的嘶鸣声,小木也倒吸一口凉气,浑身紧张起来,渗出冷汗,粘稠的液体和纱质的裙子黏在一起,如同难言的苦楚与灵魂紧紧地裹在一起。
“一二三,木头人……木头人,不说话,不许动……”那骇人的童声又出现了,但这次它不在身边,而在脑中。小木狠狠抓起头发,原本黑色瀑布般的柔顺长发,变得干燥而炸裂。“一二三,木头人……不许动……”声音越来大了,像无法挣脱的诅咒,在她脑中生根发芽,直到深入每一个脑细胞……
“求求你,不要再唠叨了!求求你……”小木跪下来,膝盖重重地砸在地上,发自内心地祈祷着,只希望这一切诡异和苦痛尽快消失。
小木感觉嘴唇发干,手边却没有水,只有愈发干冷的世界。她也不再吭声了,装作对一切漠不关心的样子,紧紧地倚在桌旁。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声音总算变弱了,她又坚忍了许久,终于听不见了。只是这世界也变得彻底寂静了,不再有任何声响,连电脑屏幕上晃荡的文字,也彻底定住了,似乎它们也成了木头人,唯有无尽的沉默。
小木的裙摆吻着冰凉的地面,下面像磁铁一样,狠狠地吸着半空中的浮尘。她抬首望去,只见稀薄的空气被奇诡的力量挤压、揉捏在一起,像吐着信子的长蛇,发出嘶嘶的声响。不知是这长蛇的声音,还是脑中迸出的声响,那怪话又出现了,伴着窸窸窣窣的响动,它冷冷地说:“木头人……沉默吧,但沉默也是一种态度,还能沉默下去吗……木头人……沉默吧……”
小木一阵昏厥,等再次醒来,已然惊出一身冷汗。此刻,她身处冷寂的夜中,前方有无信标的路,却逃不出无尽的肃杀。小木突然发现,自己被那股强悍的力量彻底定住了。她也变成了木头人,便装睡起来,只是再也无人来唤醒她了。
2023年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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