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抵达巴库之前,我对阿塞拜疆此国的印象完全停留在滚动播放的新闻里——两年前纳卡战争的胜利者,欧联杯决赛的举办地,里海之滨的F1,哈梅内伊最头疼的兄弟,以及,曾经的15个苏联加盟共和国之一。当然,我们肯定不能忘了那个世袭般的统治者阿利耶夫家族。因为除了至今依然实行君主制的国家以外,我们最熟悉的“世袭国家”,应该是朝鲜。但是阿利耶夫家族治下的阿塞拜疆给人的亲身体验,至少不是所有新闻、游记、文献当中的那个神奇又封闭的朝鲜的样子。(阅读提示:由于没有wasta可以接触到“无新闻自由国”被关押或者被迫离开的异见者,本文完全来自一个短暂停留阿塞拜疆的旅行者的观察。介意勿入。)我对阿塞拜疆温暖而怪异的初印象起始于刚下飞机时遇见的出租车司机。在不成功地尝试了俄语和土耳其语之后,我尴尬地表示或许我们可能只能用手语和Google翻译完成必要交流。但是,语言的障碍完全无法浇灭司机Aydin在机场高速的拥堵时分越发洋溢的交流热情——在表明了我长居海湾国家但并非穆斯林姊妹之后,Aydin很自然地和我谈论起了阿国与其他兄弟国家大为不同的宗教状况。“宪法里写着我们是世俗国家,”Aydin在翻译器里打出这段文字,“我平时也不太上清真寺做祷告。但是你放心,我不会骗你,因为Allah看着我,他会惩罚不诚实。”到达目的地之后,对比了我在旅行计划中计算好的打车价格,我发现Aydin确实没有绕远路也没有多收钱,还贴心地科普了一些关于Baku的基本讯息。我打开车门,抖落一身来自格鲁吉亚的寒冷,带着对于“世俗什叶派国家”的好奇与陌生,走进里海微咸的晚风。Aydin说得没错,Baku以及其周边地区,确实聚居着大片什叶派穆斯林——更有意思的是,在它南边的邻居、也是世界上最大的什叶派国家伊朗,其阿塞拜疆族人的数量甚至高于阿塞拜疆本国国内,并且在政治、经济等领域占领着重要的话语权,其中包括现在伊朗的最高领袖阿里·哈梅内伊。但与保守生活的伊朗阿塞拜疆人不同,在Baku的大街上,宗教服饰与世俗穿着在当地人中同样丰富且平等。“在不在生活中进行宗教仪式并不影响我们对于伊斯兰的敬畏,至少我不是,”Aydin这样回应我关于祈祷和诵经的疑问,“有些人甚至都不认为自己信仰伊斯兰。但是这是个人选择,他们同样可以成为一个好人。”起初我还不太能理解Aydin关于“伊斯兰和个人选择”的解释——我浅薄地将他的话对应到街道上随处可见的酒吧以及酒吧内外穿着清凉的男男女女。直到2021年年末的最后一个周五,在我爬上希尔旺沙宫的钟楼、在少女塔附近蜿蜒的巷子里鬼打墙、却真真切切地在无数热心人帮助中度过了多年来第一个完全缺失了诵经声的伊斯兰国家的祷告日后,加深了对Aydin的话和后来读到许多关于阿塞拜疆宗教生活描写的理解。
“世俗化”,曾在我的教科书里被形容成中东以及北非许多国家在去殖民化浪潮中对于其国内政治与文化领域彻底而极端的清洗手段,它被一些人认为是过度西方主义的表现,尤其是作为宗教国家天生的对立,它对于宗教自由的侵蚀是难以避免的。但在阿塞拜疆,盖尔达·阿利耶夫颇有创意地将“世俗国家”写进阿塞拜疆宪法,给予伊斯兰、多民族、现代化建设和世俗化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怪诞共存的坚实法理基础。实际上,在十二伊玛目信徒后代来到此地之前,这里曾有过并依然存在一种更古老的宗教生活,而它也带来了今天阿塞拜疆(Azerbaijan)的国名——拜火教,或者是琐罗亚斯德教,也就是中国古籍中记载的祆教以及后来明教(摩尼教)的祖先。在古波斯语中,Azer意为“火”,Azerbaijan即为“贮存火的疆土”,所以其实“阿塞拜疆”是一个相当信达雅的翻译。更有趣的是,阿塞拜疆的首都Baku,早在公元8世纪便发现石油,并在千年后的20世纪初拥有了世界上产量最高的油田,更是名副其实的火焰之都。比如说,在今天Baku近郊Yanar Dag等的山丘上,依然可以见到流出黑色黄金的地缝,燃烧着不知疲倦的“永恒之火”。石油——另一个带给人与寒冷相反的词汇,在阿塞拜疆的国祚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阿塞拜疆开采石油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10世纪左右,而在千年前的冷兵器时代,“燃灯极明”的石脂水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制造火雷。于是,卡斯皮海丰富的石油矿藏便使Baku成为了丝绸之路上的重要一站。阿塞拜疆人将这段精彩又悠长的历史写进了密特拉神殿毗邻的博物馆中,供今天到来的我一窥究竟。
古代丝绸之路除了给这里带来财富以外,也起笔了此地与周围国家周旋纵横的地缘政治史——连接高加索山脉与小亚细亚的地理位置将这个旧时黑羊王朝与白羊王朝的百年追逐之地,推向外交家的牌桌。当话筒塞进阿塞拜疆人手中时,由石油贸易带来的雄厚财富,增添了小国在牌桌上说话的底气。
过去如此,当下亦然。接过苏联遗产的盖达尔·阿利耶夫深知这一点,袭承父亲衣钵的伊利亚姆·阿利耶夫更是应对得娴熟自如。所以,在以石油和天然气工业做托底、转型升级大型集约化和现代化农业之余,阿利耶夫家族在泛突厥文化圈和不结盟运动中积极活动,卧薪尝胆蛰伏三十年,终于一雪1992年的耻辱,在争锋相对的种族清洗指责中,夺回了纳戈尔诺-卡拉巴赫以及克尔巴佳、拉钦等区域的主要控制权。一个长期怀有火焰一般愤怒而狂热的战争激情的国家却能对包括美国、以色列和整个阿拉伯世界保有一定距离感的友好,也能维持和俄罗斯以及伊朗充满分歧的和平、对土耳其的亲厚以及和中国相当诚意的经贸往来,我不得不感慨里海之畔地缘政治的奇妙复杂,以及统治者家族纵横捭阖的智慧。而至少在街道和路面上,阿塞拜疆人溢于言表的爱国主义热情,也是令人称奇的。高饱和的红蓝绿三色星月旗飘荡在Baku精致华丽的欧洲风格街道上、在火焰形状的Heydar Aliyev Center前、在泥火山四周崎岖的村落里、在祆教寺庙和老城清真寺对面的墙上。同样高频次出现的还有阿利耶夫父子的肖像。有人问我,“阿塞拜疆”是中央集权国家吗?这是个好问题;它是,也不是。我很难做出一个确切的回应。但我可以肯定的是,至少这个国家,在一个普通旅行者走过三十余国之后,依然送上了不小的惊喜。我在阿塞拜疆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去体验Baku的地铁,以此完成了高加索三国的对比组。三座首都的地铁都或多或少地体现了城市以及其所在国家的某种气质——隐没于地铁车厢中,除了观察路上行色匆匆的人之外,我们还能体会到比如说Tbilisi的陈旧但仍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Yerevan的荒芜悲怆与不死不灭的艺术家灵魂,以及Baku热情洋溢的多元文化与苏联遗产以外的石油堆砌而成的富庶。作为城市旅行的一部分,对于以地铁和其他公共交通系统的体验一直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个部分,因为那些尚未被消费主义印刷品淹没的站台,是这座城市灵魂重要的拼图碎片。新年的Baku旧城染着鲜艳的五光十色,即便是在夜晚,依然在载歌载舞中保有不眠不休的热情。我曾批评过一些城市过度追求虚幻精致而大兴欧式建筑的规划思路——但我给了Baku一个评价时的例外。因为不管是雕梁画栋的巴洛克风格政府大楼,还是极尽高科技和未来主义的艺术馆,又或者是严格遵宗教DNA而设计的文化中心,Baku的砖砖瓦瓦,其实都可以落脚于同一个主题——即火焰的主题;而城中人,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