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蓬莱宴饮
海天相交一线处,出现了一个黑点,我凝视黑点,看着它变得越来越大,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海上向我飞来。等到了我面前,我才发现那是一人骑鹿凌波而来。他从海面进入黄河河道后,便翻身下来,牵着鹿向我走来。我细细一看,那个人高眉深目,有一双巨耳,耳朵顶部甚至高于头顶。他浑身都是羽毛,背上更生有一对灰色巨翅,翅尖向下拖到地面。他浑身只穿着一件短裙,下摆堪堪及膝,裙上有羽毛形状的绣花装饰。
我开口问他:“请问您是哪一位呢?”他说:“吾乃羽人,特接引你去仙山。”旁边的鹿跪了下去,我爬到鹿的背上,问他:“你来的时候是一个人骑鹿,回去的时候两个人骑鹿,鹿会累吗?”羽人噗嗤一笑,说:“我是羽人,我会飞,可以不用骑鹿的,来的时候骑鹿只是在偷懒而已。”鹿鸣叫了一声,站了起来,然后扭头向大海奔去,羽人也挥动翅膀飞了起来,他飞得不快也不慢,总是在鹿左右。
海面上很暗,我伏在鹿背上,看不到什么,只能听到鹿角破风之声,还有鹿蹄划开水面的浪花声。我问羽人:“你怎么知道要来接引我呢?”羽人说:“我生得一双巨耳,可听四面八方,所以知道你要来。”我又问:“我刚刚从泰山顶上一路腾空飞了下来,为什么只能飞到海边,就再也不能往前呢?”羽人说:“泰山是古时祭祀后土的地方,泰山的地气纯粹而旺盛,你从泰山来,借着地气,所以能腾空飞行。但是飞到了大地尽头,地气也不再可用,所以在海面上只能骑鹿而行。”
鹿在海面上不知奔跑了多久,天际出现一个光点,羽人欢呼着:“蓬莱就要到了。”我直起身子张大眼睛看着,很快蓬莱仙山就显出其轮廓。在海面上耸起一座锥形的山,山脚到处是高台广厦,半山腰还点缀着几座塔楼,各处都点足了灯火。有磅礴的云团围绕在仙山四周的海面,山顶更有许多云气向上腾起,丝丝缕缕直接空中,有灯火映着云气,整个蓬莱仙山显得十分辉煌。羽人指着山顶说:“山顶那里有一株不死树,是从昆仑瑶池那株最大的不死树上折下的枝条扦插而成,树叶可用于烹茶,果实用来制作不死之药。每日清晨都有升腾的云气凝在不死树的叶片上结成露水,仙人们就会用金盘承接露水。这是蓬莱最美的一棵树。”我朝着他指向的地方看过去,但是黑灯瞎火的确实啥也看不清。
鹿放慢了速度,带着我信步穿过云团,我眼见着雾气在鹿毛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折射着蓬莱的灯火。鹿最后停在蓬莱的浅滩上,我感觉此处有地气,飞身而下。羽人随即降落在我旁边,引我走上一条宽阔的路,穿过了一处有三个门洞的城门,走过一对高大的青石阙之间,进入一处宽阔的院落,院落正中有高大土台,台上似乎有一间很大的宫殿,台前有一条长长的阶梯。羽人邀我上台阶,但是我懒得走,于是飞身跃上了高台,跟着羽人进入宫殿。
殿中主位是一顶帷帐,帐幄内似乎有框架撑着,看上去更像是殿中起了一间屋子,屋壁是重重叠叠的绢纱。即使隔得有些远,我也看出来,帷帐中并没有人。我环顾四周,见到殿内还有许多人列坐左右,男女老少都有,我分不清他们是依据什么排得座次,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这时右边次席上的女仙站起来,想必她就是宴席的主人,只听她问羽人:“这就是新来的吧!”羽人称是。女仙问我:“您从哪里来呢?”我说:“我祖籍在安徽,大致在徐豫之间。我年幼就随父母到广东定居,广东大致是南海郡,旧时南越国所在地。今年夏天我来岱岳游玩,在山顶过夜,梦中借着岱岳的地气飞腾,又顺着黄河飞到海边,在黄河入海处,由羽人接引,骑着仙鹿跨海来到蓬莱。”女仙又问:“这真是一番奇遇,不知仙子如何称呼呢?”我回答道:“我不曾修仙,也非仙人,只是一介凡人罢了。”女仙说:“蓬莱很久没有新人来了,所以听说有人来我们都很高兴,今晚我们特意设宴款待,希望您能尽兴。您的坐席就设在我对面,请入座吧。”我依着她的指示坐在我的位置上。坐席坐席,竟然是真的要席地而坐,并且确实是坐在草席上。我伸手摸了摸,草席是用细细的莞草织成,四周用五色锦缎镶边,舒适而且华美。我面前放着一张矮矮的桌案,用红色和黑色的大漆髹饰。我问她:“敢问主位是哪位仙人呢?”女仙说:“蓬莱的主人是西王母,只是她常年居住在昆仑瑶池,很少临幸蓬莱。但她终究是蓬莱的主人,因此主位永远为她而设。”我回答:“感谢仙子为我解惑。”女仙说:“除了主位,您向东的次席是最尊贵的位置,因为今夜您是我们尊贵的客人。”
女仙又转向羽人问道:“这趟可顺利吗?河口还在那里吗?”羽人回答道:“河口位置比之前倒是没大变化,但是河水带出的泥沙把海岸线推出好远,倒是让我见到一回沧海变桑田。”女仙笑了笑:“你活得久,什么都能见到,千年万年,沧海也会变桑田的。羽人也入席吧。”羽人作揖入席。
女仙见人都到齐了,于是拍了三下手,每个人面前的桌案上都凭空变出各色饮食。我闻见盏中散发的酒气,自知酒量浅酒品差,有点迟疑,女仙看出我的顾虑,挥了挥手,盏中换成了金色的茶水。“想来您不饮酒,所以我为您换上茶水,这是将不死树的叶子杀青制成茶叶,以山顶云气凝成的露水烹煮,名唤“不死茶”,勉强可以代替不死之药的功用,您尝尝可还喜欢吗?”我呷了一口,确实是此生从未品过的甘冽。我又喝了几口,盏中水面却不下降,想来是女仙施了法,想来不必他人侍候在侧时时添茶。我又吃了盘中各种瓜果、肉食和点心,好吃,是平生未曾尝过之珍馐,无论我如何取用,盘中总是满满当当的食物。女仙又问:“您虽然是凡人,但是既然能来到蓬莱仙境,想必也是有仙缘的,您愿意留下来吗?”
我低头看着我的盏中茶波荡漾,好像有一点点醉了,是啊,我只是区区凡人,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我忽然想到我在天街上看到的,我那同学发给我的微信消息。
啊,文老师。
我没有醉,又或者只是这盏茶并不足以让我醉。我问女仙:“仙人和凡人的区别是什么呢?”女仙笑着说:“仙人长生不老呀。我们服用不死之药,所以不会老也不会死。”我问女仙:“仙子平常在蓬莱都做些什么呢?”女仙沉思片刻,然后说:“平常主要是洒扫,自己的庭院、高台和宫室,山腰的塔楼,虽然我有仙法,但是亲自打扫也很有趣,我也喜欢做饭,每日三餐都不会随便对付。每日清晨还要用金盘子接朝露,朝露会用来烹煮饮食,用来制作仙药,也可以直接喝。白天的时候,按照需要照管山中的植物,按照方法喂养圈中禽畜,按照时节渔猎采摘,吃不完的食物制作成果干、鱼干、肉干,以备不时之需。等到太阳下山,有时候和附近的好友小聚,练习一些仙法道术。有时候也会接到请帖,就骑着鹿去昆仑瑶池或者其他仙境,和仙友宴饮,互赠仙草仙药。反正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我笑了笑:“如此美好生活,果然千年万年也不会腻的。”女仙再次问我:“所以您愿意留下来和我们一样生活,千年万年,是这样吗?”
我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介凡人,我刚刚才想明白我来这里的原因。从前有个人,对我有一饭之恩。我这个人很笨不懂得很多道理,但是我知道,受人之恩应当报答。但是我还没来得及报答他,他就......他就离开人世了。老天垂怜,允许我梦游至此,此间甚好,只是,我不想长生不老,也不敢奢求能拥有这样简单快乐的生活。我只想找到他的去处,看看有没有机会报答他的恩情。”女仙叹气道:“除了您,蓬莱好多年没有新人来了,不过我可帮您问问其他的仙山。”她吹了一声口哨,立刻有数只蓝色大鸟飞入殿中,她低声对几只鸟儿吩咐着,然后几只鸟儿先后又飞出了大殿。女仙对我解释:“它们是青鸟,是仙山之间的信使,我让它们帮我打听一下。放心吧,它们飞得很快,宴席结束的时候它们一定能回来。”
我把心放进肚子里,喝了一会茶,又吃了一会好吃的,又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向女仙问道:“仙子刚刚向羽人询问河口的事情,有什么缘故吗?”女仙说:“因为从前大河入海口不在那里,在更北边一些。后来大河决口,当政的巨君却放任自流,不加以治理,使得天下大乱。后来文叔称帝,兴复汉室,东迁洛阳,彼时有乐浪人王景带领众人治河,重定河道,河口由此南移。不过河水总归是流入渤海的。如今看来王景当真是人才,他治河过后,河水竟然将近两千年都不曾改道。”我回答:“仙子恕我直言,王景确实高明,不过河道变幻莫测,并非永固。我记得不到一千年前,黄河曾经向南夺泗、夺淮,但是并没有流入渤海,那时的入海口直到今天还淤积了很多泥沙,因此被称作黄海。一百多年前,黄河又复归北道,只是现在黄河入海口,恰好离王景故道河口非常近。”女仙啧啧称奇:“汉末大乱以来,蓬莱将近两千年没有新人来,我们这群仙友来此后也没再出去,世事变迁,我竟全然不知。还未向您请教当今是何朝何代。”我沉吟片刻:“如今嘛,天下为公,选贤举能,应该也称得上是大同的年代吧。”女仙抚掌大乐,“甚美”。在座的其他仙人听闻,也纷纷向我询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酒过三巡,女仙说,宴饮当有乐舞助兴,于是又拍了三下手,涌进一群女子,衣服是好看的,但是面容看上去很苍白,有点吓人。女仙说:“舞者都是俑,施了法可以随着音乐起舞,百年前我按照我们每日接露水的样子,编排了一支舞,唤作《承露》,您看看喜欢不喜欢。”音乐响了起来,女舞俑们舞动起来,袖子很长,舞动起来婀娜多姿,每人都有一只盘子,在左右手之间腾挪,有时高高举起作承露状,有时又拿来半掩面孔,反正我艺术修养有限,确实看不太懂。曲子没有填词,在座的仙人纷纷和着节拍击掌,我于音律一窍不通,但是也觉得曲调婉转动听。承露舞罢,又有新节目,一群男俑来敲鼓,和着金钟的声音,很有杀伐之气,但是这个杀伐之气似乎有害于我的清醒,我开始昏昏欲睡,也没太关心后面还有什么乐舞。后来乐舞似乎结束了,其他的仙人开始凑在一起游戏,猜拳、对弈、猜谜、作诗,反正我一个也不会,也不想加入其中,只想做好一个局外人的本分。
宴席已经接近尾声,陆续有仙人告退离席,我则直勾勾地望着殿门,女仙知我心中所想,一直陪我等着。没多久,青鸟陆续回来了,它们纷纷和女仙低声地说了些什么,女仙点了点头,然后对我说:“各个仙山都回复,起码一千年没看到新人了。”
我有点吃撑了,摇摇晃晃站起身,向女仙作揖:“感谢您今夜的款待。我想我得走了。”女仙问我:“我知您心意已决,但是您初来乍到不熟悉路,又没有什么仙法,不如让羽人再送您回去吧。”我一转头,看到羽人果然出现在我身后,好像一点也没醉啊,我问羽人:“你怎么没醉?没喝酒?”羽人说:“我对那玩意过敏。
羽人又带我出了宫殿,来到海边,鹿果然已经等在那里了。我飞身伏在鹿背上,羽人在前引路,前后脚离开了蓬莱的岸边,重新回到了混混茫茫的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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