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寺庙
这是我来这寺庙的第二个年头了。一切还是陌生。偶尔坐在庙前看着稀疏的人群,总觉得烦躁。要不就去山后转悠,理一理草间纹理,嗅一嗅山间清风。至少这里是静的,鸟啼虫鸣也是自然的。前一年来这儿时,用膳后就喜欢在这儿午睡。一觉睡到寺庙作晚课。听着庙内传来阵阵经文念诵,直觉抵达净土,字字梵文洗涤灵魂。我假想自己是个病人,在宁静与祥和间逝去。待到诵经停下,我才姗姗起身,拍掉苦苦爬上身的泥土,走向斋厨。灶头上用木头制成的盖头盖着。盖头下放着的是土豆焖饭,估摸着是慧仁主持或者子同和尚留下的。过后我便又去闲逛了。 斋厨旁是偏殿,偏殿外是一片小的池塘和一个大的水缸。里面都蓄满了水。寺庙内的水缸不同于家院,满满当当的幽深中横着几株睡莲。这里面就只有水,清澈,明亮。借着渐暗黄昏下的月色,有层层涟漪回荡。有时我也会溜进慧仁主持的禅房,偷上几本华严经、法华经之类的。大堂内有二三个影子稳稳挑着灯,堂外我也也借着光横曳着。口中喃喃道:“尔时,如来道场众海……”竹书繁体,忸忸怩怩地越进眼眶,不一会儿就拉上了眼帘。呼呼大睡过去。再次醒过头来已是躺在子同和尚身边了。寺庙内于我外有三人。慧仁主持,慧义老和尚和子同和尚。之前还有几个智字辈的和尚,不过都下山去了。我与子同和尚一个禅房,慧仁主持一个禅房,而慧义老和尚在靠近寺门的茅草屋里。估摸着又是子同和尚将我抗了回来。 天色尚早,鱼肚白还藏在月色间。我已无睡意,蹑手蹑脚出走禅房。仍见慧义老和尚操练起来。左一拳,右一腿,收放自然,自成一方天地。我曾随着比划过几下,不得精髓。据慧仁主持说,慧义老和尚年轻是在南方的一个大寺庙作武僧,原名戒躁。没几年便一路坐上了长老的位置。后来发生了变故,有人在寺庙里闹事,推嚷间使一女香客掉下湖中。惊觉的人往外跑,看热闹的人往里钻。乱成一锅粥。一众武僧别在人群外挣扎着向内。闻言落水的戒躁,当仁不让,拄着根木棍从人群中趟出一条路来。一纵跃入水中,许是天不作美意。那位女香客还是香消玉殒。灵堂设在殿内,戒躁没敢去看过一眼。过不去心中的一道坎,修了闭口禅。在头七后便悄然离去了。作了一段时间的苦行僧,末了在这山头筹建了一座小庙,改号慧义。后来慧仁来了,便让出了主持的位置,花了几天时间去山里淘了些茅草,建了这么个茅草屋。现在已经老旧、破损,像历尽沧桑的老人,在风烛残年间寻求风雨的摧残。 不等慧义老和尚注意,我便穿过堂口。寻了根结实的木棍,在寺庙内敲敲打打,戳戳探探。帮石头翻个身,助瓦砾挪个窝。寺庙的一角已经堆砌许多旧物。一个瓦罐让我笑话子同和尚良久。前几个月我在寺庙外的墙角捣鼓,找到了一块石板做成的暗格。兴意阑珊的我突然来劲了。空着手除去压在一块的泥土,废了好大劲打开了石板。找到了这个瓦罐。原以为里面会是我寻的玉佩,结果是一汪黄澄澄的童子尿。遭了慧仁主持的微笑。我拿着瓦罐去质问子同和尚,惹得他满脸赤红,支支吾吾。还是慧仁主持来解的围。说是子同和尚小时候夜里解手时害怕,如厕又远。夜路不敢上,时常急得裤裆湿黄。不知从哪得来的瓦罐,从此便不怕夜。慧仁主持又说,很多年没见过了。没想到被我找出来了,闹了个笑话。不得已使火上身,只得转移到子同和尚身上。时常拿来嘲笑。后来我寻了物,都驱使着子同和尚来瞧瞧。 而后我便又往后山跑,总感觉玉佩在哪个地方召唤着我。我很讨厌雨天。淅淅沥沥的。让山也委婉腼腆起来。山路根本没法上人,像蒙了一层纱,阻止人们的窥探。幸好屋檐勾得够长,靠在墙上得不到雨水的亲近。寻不了物,就听听雨声,偶尔伴有雷声。我小时候以为雷声是怪物的嘶吼,常常藏于薄被单下。像是隔着一个世界,隔绝我和雷声。后来上了学,明了事理。也就不在怕了,偶有闲心也会看看闪电的短暂一生。有一天,我突发其了,想听听慧仁主持怎么看待雷声的。慧仁主持告诉我,山里住着精灵。这是水精灵,钟爱雨水。每每雨天,山神便会唤来雷声,喜欢睡懒觉的水精灵自然会得知雨的到来。飘飘然地从土里冒出头来,在雨中曼舞。当时我听完绝对有理由相信,是慧仁主持在暗示我别睡懒觉。那段时间我经常从早睡到晚。禅房睡一会儿,山后睡一会儿。定是被主持瞧见了。 后来我旁听侧敲,想找找慧仁主持的糗事。慧义老和尚是不指望了,张不了口。只得从子同和尚口中敲。事没敲出来,倒是得知了子同和尚的身世。他是和慧仁和尚一起上山入寺的。当时还是个襁褓中的孩子。后面就不得而知了。料想今天也是寻不了玉佩的一天,便想着去后山待会。半路遇到了慧仁和尚,静静地站哪儿。四顾无人,估摸着是找我的。慧仁和尚张口就问:“你想什么时候找到玉佩。” 玉佩?我愣了一下。这是从相遇那天之后,主持第一次提到玉佩。思绪在晓天之间来回穿梭,从山顶滑下山脚,又从山脚爬上山尖。我回到了两年前。那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走。中考失利,高考失利,考研失利。父母的催促,强硬给我选择的路。迫使我逃离了家。心中是忐忑的。我寻到了这座山,寻到了这座庙。便觉得是长久了。我想出家。自然遭到了慧仁主持的拒绝。我争执不下,提了个要求。摸出身上除衣物外唯一的物件,从小便相依为命的玉佩。让主持藏起了,我能找到就让我出家。主持看穿我的心思,竟也应了下来。他将玉佩放入佛像手中。我看见了,我就此不在入殿。寻了根木棍,成天躲进自己的世界。时而在檐下听听水流哗哗流过心悬,隐秘又安详。在无人寻找的山间作自己的花间草木,温养支离破碎的日子。 慧仁主持没在说话,转身离开。也没有递给我什么寻人启事之类的物件。主持走的方向是上山的路,不过是另一条。崎岖,布满荆棘。我从没走过。我在殿前坐着。呆呆着坐着。直至黄昏告来。主持带了位中年妇女,不知从哪来的。径直走向茅草屋内。片刻后传来互相的哭泣声。我想着妇女定与那落水女子缘分深厚。或许是女儿吧。我听见了慧义老和尚的话语,模模糊糊,口齿不清。像是老牛嘶吼着卸磨般沙哑。只是一句明白了。 而后的几天,慧义老和尚起得更早了,操练得越发勤练。也一直找我们聊着日常。他也闭口不谈玉佩的事。只是笑呵呵着拍着我的肩说年轻人真结实。只是慧仁主持这几天一直去寻新的茅草。我估摸着事为慧义老和尚盖个新屋。我继续往后山躲去。在一个太阳下山的日子。我竟然看见寺庙上直直的飘着一盏孔明灯。我像是明白了什么,顾不着泥土,冲下山去。连着摔了好几跤。发现子同和尚早已在门口等着我。他对我说,进去看看慧义师祖吧。我踉踉跄跄跌进寺庙。慧义老和尚静静地躺在慧仁主持寻的新茅草上。只是编制成铺,堆积成垛。老和尚的面容安详,我不该伤心。他是了了心结走的。但悲伤贯穿的河流,争的是滔滔不绝。面如泪下。子同和尚也是。 随着火焰的升腾,我仿佛看见了佛光。许是眼花,但我不准备擦眼了。我没敢在看下去。后来子同和尚说老和尚是留有一颗舍利的。 没过几天,子同和尚下山了。慧仁主持说他该去看看世界了。我那时在后山,没来得急告别。我觉得应该是慧仁主持要求的。子同不会不告而别的。又过了几天。我不在去后山了,只是站在殿前,望着佛手中的玉佩。想从中找到答案。慧仁主持也不在进殿,陪我一直站着。也不知道他看的是佛还是玉佩。 想着童年,母亲怯生生地询问:“鱼鱼喜欢这个绘本吗?”“喜欢,喜欢!”我拿着绘本四处招摇,仿佛那就是生活的全部。又想起高考前无数次崩溃,无数次的回笼。我渐渐明白了。生活是泡沫,美丽、梦幻。即使破了,也是五彩斑斓。 第二天一早,我穿上了来时的衣物。慧仁主持在门口为我送别。我望着过大堂,凝视着玉佩,我没取下它。走时问了主持一句话,也是我刚来寺庙问的一句话,“这寺庙叫什么?” 主持依旧笑而不语,和开始一样。指了指我,指了指他自己。我不懂,但是我懂得我得下山了。 许多年后,我再次打听寺庙。当地的群众说这寺庙在我离开后不久便燃起来了。当地组织人上山时,只寻回两颗舍利和一块玉佩。现在又新修了一座,据说主持叫子同。我与子同见了面,他诉说着当年的往事。关于慧仁主持的。他当年失手杀了子同的父母,抱着子同跑了。之后告诉了子同真相,导致了子同的不告而别。我俩诉诸了一宿。临别之际,我问他还恨吗,他问我还跑吗。我们只是相向而笑。我最后转头看向寺庙,依旧没有牌匾。依旧能越过大堂看见佛手里的玉佩,只不过另一只手多了两颗舍利。我眼中闪着泪花,舍利发着柔和的光,护着玉佩的微茫。泪花落下,殿内依然闪着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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