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房间
对于二十三年来都没有自己的房间这件事,我其实是三年前才发觉的。
在疫情肆虐的第一年,全中国人都靠虚拟网络连接,我也正受困在房间,听着昏昏沉沉的网课。那时,能让我正襟危坐的只有开视频或是考试,因为我的摄像头里可能随时会出现一位骂骂咧咧的老人。
在我与奶奶共享的这一间房间里,完全属于我的只有一个书桌与一个书架,共占据了房间的三分之一。我的椅子从书桌下面拖出来,不多不少正好占一块瓷砖,再往后退一点,就会挡住奶奶的去路。
在这张贴纸比书本还多的书桌上,我和各地度过了小学、初中、高中以及大学。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原来书桌就是我的房间,是房间里的房间。
每当我挺直腰板,房门便关上;而当我把椅子超出瓷砖的边界,世界的嘈杂声便涌进来。
我喜欢独自坐在书桌前发呆,盯着杂乱的桌面,掉进与书桌的二人世界,一直下沉。
直到房间门被大力地推开,母亲朝里吆喝一声要我干活,我才脑袋哐当,渐渐苏醒,客厅的电视声与奶奶的呼噜声如暴雨一般砸下来。
我的房间紧靠楼道,偶尔,我也喜欢靠在椅背上不自觉地去听那暴雨声。
窗外的声音是五花八门的,有邻居洗澡时无数次重复的同一句歌词(我猜他大概是周杰伦的铁粉);也有总是在固定时间响起的冲水声和洗碗声(我猜是一个和我们一样三世同堂的家庭);还有野猫们如婴儿啼哭般的发情声(或许真的是小孩的哭声)。
此起彼伏的声音里,有一些是只有我才会听见的声音。
母亲的脚步声像小鹿,轻盈中夹着微信语音“嗖”的声音;父亲的脚步声像坦克,他总是每一步都跨好几层台阶;弟弟的声音像大笨狗,只听见他一刻都不肯停下的喘气声;奶奶的脚步声是听不见的,手腕上的银镯子敲着楼道旁的不锈钢扶手,一路都是渐响的叮叮当当。
这些脚步声总是莫名其妙地闯进我的耳朵,我从书桌抬起头,像小猫那样晃着耳尖,要是母亲的脚步声里夹杂了塑料袋的沙沙声,我一定立马起身奔向那袋零食。
房间里的房间,怎么这么像站在大雨倾盆里的电话亭,孤立并连接着世界。
大概是因为坐落在暴雨中,我才能够对嘈杂声失去敏感度,也是因为对雨声过于熟悉,陌生的声音渐渐渗透进了房间里的房间,成为与我的声音平行的另一道旋律。
而我的成长,似乎就是这两条曲线相交又分离的过程。抱怨着房间只有书桌这么一点,又忧郁着房间大到空空荡荡。
如今,奶奶留在了乡下,房间里的房间,好像在一点点长大,大到占满了一整间真正的房间。我关上房门,可以轻易将世界的纷扰阻挡在外,可却怎么也无法沉入自己的海洋。
莫非是热闹养育了我的生存方式,暴雨停了,习惯住在雨声里的我,便觉得安静才是应该隔绝的噪音。
可当暴雨再次降临,大概又要嘀嘀咕咕,怎么我只有房间里的房间。
202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