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师承

我是由阅读而写作的写作者。在我的写作史中，阅读总是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如果不是阅读，我想不出自己怎么开始写作。我至今读过一千多本文学书，有些只是留了个印象，有些喜欢却没有留下影响，但也有意义重大的写作者。主要是诗人，与我的写作关系最深，最谈得上师承。我尝试列出在过去十余年的写作中，我受益最多的十二位诗人。主要按照最初读到的时间顺序来说，也给自己留一份青少年时代的阅读史记录。

北岛

在阅读北岛以前，我曾是个跃跃欲试的预备青春小说作者，想拿新概念奖。那时候这些东西还没有彻底过气。北岛以一己之力把我拉回到了真正的文学，我几乎不需要经过思考和比较，就立刻认定这是比我此前所读好太多的东西。那是一种直接的知觉，感官的刺激。路呵路，飘满了红罂粟。伴随北岛的诗，我读他的散文和别的今天派，读得进去的是顾城。梁小斌的诗我很久以后才接触到。北岛的《时间的玫瑰》也是我的西方诗启蒙，洛尔迦、特朗斯特罗默、艾略特、艾伦·金斯堡等等，是我最早接触的一批西方诗人。北岛的诗，我会背好几首，时常吟诵和仿写。喜欢里面鲜明的意象和跳跃的句子。高二时，我还把《宣告》用小刀刻在课桌上。现在我依然喜欢北岛的诗，认为是好诗，《结局或开始》、《履历》、《很多年》，等等。他简短而深邃的意象里面有真正厚重的历史感，是属于人的历史感。《回答》在北岛的诗里只是中下水平，他的好诗有不少。有谬论认为北岛的散文比北岛的诗好。但北岛的散文最多读三遍，北岛的诗可以读无数遍。我的写作是从读北岛的诗出发的。

韩东

在读到韩东和于坚之前，我读了一年的海子。海子对我的影响十分有限，可能比于坚还有限。韩东当初最吸引我的诗是《你见过大海》，我读到它的第一天就把它背了下来，玩味它那种古怪。很多别的诗，我高中时看不明白好在哪里。我高中时更喜欢于小韦、何小竹和小安。那都是“年代诗丛”里的。当时我喜欢更轻快精巧的诗，韩东的质感要重一些。到了大学，我除了韩东的诗，也读到他的访谈，醍醐灌顶一样的。韩东的每篇访谈我都看，基本可以说是韩东的访谈让我摆脱了文学青年的业余状态，开始认真思考自己要写什么样的东西以及为什么写作。而且就像读北岛的诗让我决定写诗，读韩东的小说让我决定写小说，这都是很直接的。我本来从没想过要写小说，就是因为读了韩东的《扎根》和几本短篇集，我开始写了。韩东面对写作的真诚、专业、还原，在我心里都是戒尺一样的：写作者的大忌是洋洋自得。韩东说的自由之境，还有对薇依的推崇也影响到我。我最喜欢薇依的那本《扎根——人类责任宣言书》。我并非全然赞同韩东的观点，但那些我不赞同的观点在他的作品里也是好的。当我回顾自己的师承，韩东是对我助益最大、最为重要的老师。这是怎么也不会改变的事实。

竖

我读竖之前已经读过了杨黎、何小竹、小安、吉木狼格、乌青等等人，并且都认为写的是好诗，有一些诗十分喜欢。但同时，我又感觉和我没关系。我无法接受规则性的写作，包括给自己定规则的。竖的诗在“废话诗”里很特殊，他大部分诗都看不见规则性，而且喜欢写得很长。口语诗却写得很长，完全没有机智感，我喜欢。当时很快就模仿《吹牛断片》的写法，写长诗，高二快高三的时候。读大学有几年我忘记了竖，大约是2019年，又拿起来读，还是那么有宝石的光泽。而且我随着自己的成长与解放，更理解竖的诗里那种根本的品质，就是自由。我想，我也应该写得那么自由。竖的自由和韩东的自由不一样，韩东的自由是理型化的，竖的自由是一种动物本能一样的自然态。张羞写得也很自由，那个自由是嘴巴的，是说话。竖的自由是身体的，你读他的诗能感觉到他今天身体状态怎么样，哪里难受哪里放松，结石和小叶增生都读得出来。中国还有竖这样写诗的诗人，能给人坚持写自己的诗的信心。对我来说少年时就读到，是好运气，是礼物。

柏桦

高中时我就背下来了《夏天还很远》，走在教学楼走廊里，念念有词。那种抒情真是要命。《在清朝》没背下来，但是那几段也挂在嘴边。尤其是那“二只鸭子迎风游泳/风马牛不相及”。汉语的美感、滋味，在唇齿间的享受，柏桦的诗让我初尝到这些。自从买到手，我每年都要在寒暑翻读一遍《往事》，最喜欢的一度是《献给曼杰施塔姆》，“今天，我承担你怪癖的一天/今天，我承担你天真的一天/今天，我突出你的悲剧！”。这三行诗在我脑中培养了某种命运般的张力，就像创生了一根弦。后来还有《教育》，还有《抒情》，还有……直到2019年以前，我对柏桦的接受仅限于《往事》和《为你消得万古愁》。但那年夏天之后，我突然能够理解和接受那后来的诗，逸乐的诗。柏桦不写小说，或许他在诗里写小说，在诗里写一切过程和激情，写快和慢。我的诗歌气质和审美趣味都受到柏桦的影响，当然，我不愿沉溺其中，那有过大的魔力（抒情能量）。曾有一个读者评论我：我感觉你在韩东和柏桦之间寻找平衡。——这话没说对，但也没说错。

马雁

上述四位诗人都是我在少年时代就接触到的，而初读马雁我已经20岁，是个青年。我阅读马雁，是在跟进同时代青年诗人的阅读。和马雁一同进入我阅读视野的还有王敖、胡续东、马骅、肖开愚……名字可以列很多。其中马雁给了我特别的冲击，一是她写作无比的纯净感，一是她的宗教意识和信徒气质。过于精神化的诗歌写作，在马雁之前我还读到过海子和骆一禾，然而海子、骆一禾的宏大对我没有吸引力。马雁的精神化是微观而锐利的。我喜欢的马雁诗主要集中在2010年的一系列诗作，在那年九月十八日，她写了一组以地标为题的诗，《桥梓镇》是我最为难忘的。阅读马雁肯定隐约影响了我的一部分写作，或许诗行的相对整饬和结构的坚实感也直接来自于她，虽然她这方面也是受到前人的影响。马雁的早逝我认为比海子更让人遗憾，她的诗风具备广阔的视野和深沉的潜力。

艾青

艾青三十年代的诗是现代汉语诗中一块奇迹般的高地，虽然后来的诗人在诗学素质和综合诗力上多有超越艾青，那片高地却没有被超越过。我个人不喜欢大诗人的说法，这说法里有太多对写诗一事的傲慢，然而也总觉得艾青是大诗人。我被艾青震动约是2018年初，并且到处张扬艾青的好，应该是引起了网络上一批同代人对艾青的重新关注吧。他在青年人这里被冷落太久了。从艾青那里我学习到了鲜活的形象感，金属般铿锵的节奏，还有明亮的部分——艾青的明亮是可以挽救当代诗整体的过度晦暗的，更可以挽救苍白。这不只是在说诗歌了。艾青还有特别的诗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这当然也不是糟粕。即使我们发不出太阳般的明亮，也可以试着发发光。读艾青因此是必要的。

黄庭坚

如果让我说出自己最喜欢的汉语诗人，而且只有一个，那我会说黄庭坚。我在黄庭坚里找到了我想写的诗，这不是说我渴望写得和黄庭坚一样。而是仿佛此前我并不知道诗的美在哪里，只是模模糊糊，只能穷举，黄庭坚却向我敞开了规律和法则。那是怎样的神奇，每个字不仅是声音，还有意义，还有象形，所在的位置都那么准确和完美，都那么有效率，远远大于每个字本身的承受力和容量。我这么形容他的诗：“你在克制中满溢”。黄庭坚的诗让我知道汉语诗可以不仅是好听，还可以好看、好闻。由于他专注于此，所以最直接的给我强烈的刺激。而也是从黄庭坚，我开始了自己的旧诗阅读之旅，这真是无比重要的旅程。当我以一位现代诗人的身份阅读旧诗，我读到的是现代诗，是世界上最好的现代诗。我们或许被白话诗所谓的先进性蒙蔽了。黄庭坚是我祛蔽的开始。

杜甫

我对杜甫最大的感慨是，他的诗写得这么有难度。他的诗的难度前所未有，甚至至今也后无来者，但他却让后来的人写诗变得简单了。后世诗人只要有杜甫诗艺的一面，甚至不是最重要的那面，佐以世运和性情，就能自成一家。只有杜甫的诗能彻底给人带来诗歌艺术是没有极限的此种虔敬。杜甫即使写得无理，也是焕发着生机的无理。而他写得那么难，那种好也是直观的，不需要经过解释就能得到的。他写得那么难，你却更感觉到他这个人和他的诗的亲密，你能用眼睛碰到他生活的骨头。在汉语，没有谁的诗比杜诗写作难度高。难度高到人们更愿意回避他的写作难度，去谈次要的问题。这种难不是为难自己的难，是什么呢，总之，杜甫反而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轻松。我们说到，诗是难的。不意味着我们应该被难度困扰。杜甫的诗你看不出语言的折磨，自然的就像是骨头里长出来的，或许应该反过来想，不是他的诗是怎么写出来的，而是他怎么长成他的诗的。杜甫的同时代人基本没有意识到杜甫的伟大，对他们来说杜甫在写的东西十分的陌生，其难度也不令他们感到好和钦羡。韩愈意识到了整整一代人与杜甫的差距，他嫉妒而渴望。他把这种嫉妒而渴望遗传了下去。到了黄庭坚，他已经开始拆解杜甫的难度了。当然或许大部分人依然必须选择无视杜甫，不去理会杜甫的存在，写简单的诗，因为诗终究不是竞技，不是难，甚至都不是好……

吴梅村

吴梅村的诗是哀伤的。我是在2020年读他的全集，读到了2021年读完。他写长诗的结构堪称完美，对我有很大教益。他整个诗歌写作的道德感是入世的、朴实的，也有一种紧贴肉身的切近。那种轻中有重的质感，还有古雅生香的用典方式，都很令我向往。在我进行相对私人的写作时，他比杜甫或者黄庭坚都更接近我的心境，可能一方面是世运相似，另一方面他到底是近古时候的人。

策兰

策兰是第一个给我强烈冲击的西方诗人。此前我读西方诗都是隔靴搔痒，没有特别进入我内心的。策兰是第一个例外。2021年他带给我一年持续的震悚，也让我调整了自己写诗的密度和词语的纵深可能性。还有就是晦涩，策兰的诗给我最大的冲击，就是让我领悟到了晦涩的必要性。我不再回避本就必要的晦涩。实际上，我也因此才逐渐发现更多内心深处的晦涩。

华兹华斯

华兹华斯的长诗《序曲》带给我前所未有的对诗歌生命的理解。还有直观的超出一首诗本身的完整体验。我对诗的完整性从此有了新的理解。这是2021年秋冬的阅读，对我2022年的创作有比较深的影响。《秘境》和《远游》的写作直接和华兹华斯的启发有关。我发现自己倾心于浪漫主义，包括去年年底读的雪莱。我想起自己青春期时是个很小气的人，是长期的阅读好诗在改变我。

谢灵运

这是去年对我影响最大的诗人，主要是凝视/表现凝视的技巧方面。我读谢灵运已经读过几年，但去年才有比较深的感悟，包括他和黄庭坚的内在联系。比如声色在诗里意味着什么，怎么在枯槁里生出丰饶来。等等问题。谢灵运的表现力有时候是很无理的，别人却说他如出水芙蓉。我对无理的天然成立也满怀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