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的密室》无泄底鉴赏
前言
2023年4月3日,上周写完了毕业论文的中期检查,正好荐购的这本《哲学家的密室》也上架了图书馆,于是打算奖励自己一整天的时间来读它——出于两年前就对书名抱有的浓厚兴趣,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本书里会带给我多么精彩的哲学批判。
本文不会泄底关键凶手以及作案手法,完全基于小说本身进行分析。
阅读时间:2023.04.03 14:00-19:00+21:00-2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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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序章部分从娜迪亚的思考展开,她经历过法国的“五月风暴”,以及友人之死,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死亡形形色色,有意外死亡或病故等随处可见的日常之死,有街垒英雄之死,有集中营犯人如同大批废弃物的死,还有自我惩戒般的恐怖分子之死。可是,友人的死真是自我惩戒吗?
各种各样数之不尽的死,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对于总有一天会到来的自我之死,我又该如何思考?友人之死让我展开了没有答案的自我提问。
在想这些问题的时候,矢吹驱如约而至,于是娜迪亚自然向他抛出内心的问题,而驱却以思考海德格尔哲学为由拒绝回答。结束谈话后二人前往拜访列维纳斯(海德格尔的批判者),了解了他的集中营经历,这是为了寻找驱的俄罗斯宿敌尼克拉·伊里奇。
可以发现,序章借娜迪亚对驱的单相思之情引出了全书最高主题:如何思考死亡?以及主要的哲学来源:海德格尔与列维纳斯。事实上娜迪亚对驱的思念并不真诚,在见面的时候仅仅问候了一下他的健康状况,除此之外,在这次时隔三个月后的约会中,娜迪亚全程都在和驱讨论友人之死。因此可以做出这样的论断:笠井洁特意安排娜迪亚对驱的单相思,并不是主要目的,而是为他展开全书主题安排一个合理的动机。从结果来看,这样的安排完成度非常高。
前篇以娜迪亚的父亲雷内·莫伽尔警督视角展开,接到一名神秘女子的匿名电话,称达索家发生了谋杀案。经过现场勘查后发现,这是一起密室杀人事件,并且是一个三重密室。这一部分的家访环节设置得相当自然,理清了案发当晚宅内六个人的详细行踪以及时间线,基本上给出了案件全部线索。紧接着来到上册的最高潮部分,莫伽尔警督和巴贝斯探长以娜迪亚的名义邀请驱谈谈达索家杀人事件的看法,这一部分完全可以提炼出海德格尔死亡哲学的大体纲要:
让人们在忧虑中不安的存在是死。人活着就有各种可能,这是人类的存在可能性,而死亡会夺走人类的种种可能性,将人类推向虚无的深渊,将人之为人的可能最终变为不可能——这是究极的存在可能性。不安之人心中的忧虑,正是将自己的存在变为不可能的最后一种可能性,也就是自己的死;
海德格尔著作的首个主题是“存在论差异”:存在者和存在必须分而视之。例如驱就是一个存在者,但背后有着使他成为他的存在本身。人类和物是存在者,但思考对象不是存在者这种单纯的个体的“有”,而是“有”本身,也即存在本身。然而人是特殊的存在者,因为只有人能思考“有”这个主题。因此海德格尔认为“有人类”这一事象在根本上有别于“有物”,人类和物的确都“有”,但物不会思考“有”自己的意义。因此为了探明存在之谜,首先必须探究人类这种特殊存在者。真实实在论以产生各种存在者的万物根源存在为探究对象,以人类,也即此在(Dasein)的实存论为分析内容。海德格尔的基础存在论就是此在的实存论分析。
存在论整体必须以人类存在论为基础。海德格尔称人类为“此在”,表示“此处有存在”,将此在的自觉形态称为“实存”,此在自觉形态的基本构造是“世界-内-存在”,也即“人类存在于世界内部”。人不是像照镜子那样面对着世界,而是一开始就位于,也即被投放于世界内部,海德格尔将人类的这种形态称为“被抛性”。有别于物的“被抛性”,人类在“被抛”的同时拥有“筹划性”,这是指人类特有的思考感觉。
在实存论还原后,海德格尔细致分析了普通人如何存在于日常中,普通人如何抓住自己的可能性,该如何能不能尽量严肃地实现这种可能性?事实上这种存在可能性就是“尽量活得快乐舒适”这一人类必然欲望。但这不一定是主体,欲望不会毫无前提地从人内心的空虚里涌现。人类欲望一定会有条件和限制,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说欲望是主题,赋予条件和制约的外力则是对象,实在和客观,这二者是同时产生的,这就是人类“被抛筹划性”的含义。
海德格尔批判日常人类形态“常常是非本真的,容易在无意识中堕落”,只有死能够使人回归本真自我,可是人只能体验他人的死,无法体验自己的死。人绝对无法体验自我之死,却还是会为此感到不安,这是不可能性的可能性,它有五个特征: 1).死属于自己,是自我固有的可能性; 2).死是与世隔绝的可能性,即当人类思考自己的死亡可能性时就会发现,自己与周围事物及他人的关系并不是最重要的; 3).死是无法超越的可能性; 4).确定性,任何人都肯定会死; 5).无规定性,没有预先规定死期和死法。 海德格尔认为,所有人都拥有会彻底消灭自己各种可能性的最终可能性,即死亡的可能性,因此人类才会感到不安。不可能有人从生到死都没为死感到过不安,这有两个理由,第一是死是步步紧逼的可能性;第二是死是自己固有的可能性。死期不知何时会来;死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普通人哪怕从没想过死,也会因为这两个无法逃避的事实而突然对死感到不安。
根据以上方法,驱对密室和自杀给出了新的解释,不管是自杀还是伪装成自杀的谋杀,密室之死都和自杀息息相关。自杀是一种强行体验无法体验的自我之死的矛盾尝试,但自杀能确定死期,能确定自杀的人是自己,这打破了死的4)、5)两个特征。死是只有自己能做到的事,这是真正的特权,为了得到这种特权,人会自杀。而上锁的密室与近代的自我相伴出现,逻辑上,它和将要、可以、不得不自杀的自我相呼应,密室之死正是这种特权之死的封存,是将得到错乱特权并注定挫败的死封印在内部的不详容器。对密室自杀而言,密室是封存自己特权之死的箱子,然而死亡无法追赶,超越死亡的特权之死只是一种幻想,为此实行的自杀也是注定挫败的不可能尝试;对伪装成密室自杀的杀人者而言,目的也是忽略、隐藏这种死亡可能性,在这种情况下,把凶手制造的密室当做前提,可以实现密室最终的本质直观——对死亡可能性的隐藏,对特权之死的人为封存。
中篇将时间拨回到几十年前的二战期间,讲述了考夫卡集中营发生的故事(虚构)。这个部分详细补充了序章中列维纳斯所在集中营的人物信息以及历史背景,同样类似地,也包含一起三重密室。这里按下细节不表,我们单看笠井洁的布局安排,可以发现前篇和中篇的两起三重密室遥相呼应,并且在前篇介绍了海德格尔死亡哲学后,通过集中营的大量无意义的死,给出了海德格尔没有直面的问题,集中营的此在被物化,失去了作为人的存在,因此以人类存在论为基础的存在论整体结构轰然崩溃。这部分不仅起到增强小说矛盾张力的作用,还为后文笠井洁批判海德格尔埋下了结构上的伏线。
后篇回到现代,娜迪亚与驱应邀前往拜访列维纳斯,在那里娜迪亚给出了自己对二战时期三重密室的解答,当然我们知道她的解答只是伪解答,或者说是笠井洁借娜迪亚之口讲出机械密室诡计的愚蠢之处在于仅仅在为破解密室提供可能性,而没有对密室现象的本质直观做出分析。紧接着列维纳斯作为海德格尔的批判者对驱的本质直观进行了批判,因为他有过集中营经历,见证过无数个非特权之死,这种情况下被封存在密室中的不再是高贵的自己的特权,而是恶心与诡异的无限过程的死,集中营的犯人不是死者,但也已经不是生者;他们是人,但又不再是人。然而囚犯是“有”的,“存有”的绝对性绝对地吞噬了集中营的囚犯、生者和人类,他们在存在之夜深处消亡,没有存在者的存在,没有实存者的实存,这就是“存有”。正因存有,密室的本质直观不再是对特权之死的人为封存,而是为了让凡庸之死、日常之死、诡异之死的庞大集合与世隔绝。以存有为思考前提,死就是凡庸、无限、可憎的,因此就算人类想超越死亡,也不可能在死亡处折返回现在,反而会被没有始终的死亡拖下泥潭。超越的意志就这样被吞噬,实存的本真状态悬浮半空,海德格尔哲学只能彻底崩塌。另一方面,海德格尔对日常此在的批判又是合理的,他批判的是在愚昧而低俗的快乐中丧失掉本真自我的此在,他的中心思想,是批判隐藏死亡、沉溺空洞繁荣的二战时期魏玛社会。应该承认,死亡不是海德格尔设想中那样能瞬间通过的点,不能超越,它浓密地浸透在颓废的日常生活中,而如果想在这样凡庸琐碎的日常可能性中选出唯一的可能性,想在非本真的生里找出唯一本真的生,显然是徒劳无益的。特权的生根本不存在,相应地特权的死也就是一种虚无,只能梦想特权之死,却不能真正实现它,因此密室现象的本质直观必须得到修正:密室与其说是特权之死的封存,不如说是特权之死梦想的封存。
娜迪亚作为笠井洁间接的批判对象,继续提出了基于机械诡计的现代三重密室的解答,结果可想而知,必定会在某些细微之处败给现实,她不断失败是必然的,这象征着笠井洁对传统推理小说中的机械密室的批判——仅仅是给出可能性的解释,却无法找到与密室本质唯一对应的可能性。而驱通过思考“悬空之死”,推理出了现代三重密室的真相。
终章按照系列作以往的惯例,驱和娜迪亚单独去拜访凶手,进行最后的哲学批判。这种批判类似于名侦探柯南最终击垮犯人的桥段,在矢吹驱系列作中则是以哲学为武器彻底否定作为凶手的此在。这一部分也给出了二战时期三重密室的真解答,设计密室是为了让被嫁祸嫌疑的人亲眼见证自杀行为,他会被虽生犹死的悬空状态诅咒到最后。
读完整本书后,第一感受就是对海德格尔哲学萌生了强烈的兴趣,即使仅仅基于书中的基础存在论,也能够对其他现象进行本质直观,例如《命运石之门》中“形而上学的死亡”结局中伦太郎陷入时间回溯循环的诡异现象,之后会另作一文尝试对其用海德格尔方法分析其本质。除此之外,全书的结构空前地紧凑,从序章开始就埋下集中营的伏线,两起古今交相辉映的三重密室看似类似,实则喻指海德格尔局限性的此在分析和修正后的存有分析,娜迪亚在本作中的作用不再是前作恋爱脑的片面设定,她作为作者,也即笠井洁的直接代言人,不仅向读者引出了全书最大的主题:如何思考死亡?还通过她的伪解答间接批判了推理小说古往今来从本质上就必定失败的机械密室。基于以上种种分析,笔者完全可以断言:《哲学家的密室》从各种意义上超越了推理小说这一题材,堪称比肩另一部同样超越推理小说的《魍魉之匣》的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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