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在2022年6月12日去世，享年87岁。这一天是壬寅年五月十四，离夏至还有10天。
我总是在忽然之间，想起一个人。
比如在熙熙攘攘的地铁站，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又或是一个人在厨房里，切着刚刚洗好的青菜。
忽然之间，就想起了外婆。
想起她半夜给我掖被角的样子，想起她在路口等我回家，想起夏夜她给我摇着蒲扇，想起她艰苦平凡的人生……
长大后，我在花花世界漂泊。关于外婆的故事，渐渐忘却了许多，很多事变得模糊，却又如此清晰可见。
2
外婆出生在1934年。
那一年，中国社会处于抗日战争时期，伟大的红军开始了万里长征。
那个年代的农民都吃不饱饭。
外婆出生后，太祖母去世。太姥爷既当爹又当妈，生存的压力，让他脾气暴躁，还嗜好赌博，动不动就打女儿。
有一天，外婆去磨坊舂米。7岁的小孩本就贪玩，半路被唱黄梅戏的吸引了，于是驻足看戏入迷了。太阳落山，她手中捧的木钵倾斜，稻谷洒落一地。
外婆吓坏了，趁天黑躲了起来，任凭太姥爷如何呼唤也不出来。后来又是一顿毒打。
外婆的外祖母，住在尼姑庵。看外孙女在寒风冷冽的冬天，趿着半截鞋，她泪水流下来，一口一个：“心肝儿肉肝儿，看到你，就看到你娘。”
眼见外孙女过得如此凄苦，太祖母把她带到了尼姑庵住下。但自身都无暇顾及，又怎么能照顾好她呢。
外婆的弟弟，因为是男孩，被好心人资助上了大学。后安排去了新疆工作，从此姐弟俩天各一方。
她原本应该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可惜生不逢时。15岁那年，一台花轿嫁给了我外公。
3
农村的女孩年纪到了，媒人上门说亲事。看对眼就成婚。
外公是湖北黄冈舒湾村本地人。
家里穷得叮当响。深山老林里，土坯房一间，屋里只有木板床。窗上没有玻璃，并且屋顶没有天花板，裸着几根歪歪斜斜的木头。
外婆刚结婚的时候，在农村生产队务农挣公分。
有才华能干的人，是藏不住的。
生产队里发现外婆社交能力和口才了得，让她做了妇联主任。
外婆把勤奋刻进了骨子里，说话嗓门大，做事样样都行，深得村民赏识。
婚后，外婆陆陆续续生育了8个子女。
我妈是她的第7个孩子，1975年我小姨出生。至此八口之家全到齐了。
这一阶段中国经历了从走集体主义挣公分，到分田包产到户。不变的是：农民几十年如一日地在田里劳作。
4
农民生活困苦，外婆的子女都不读书，大一点的出工做水利。男孩去学木工砌房，女孩干农活。
我妈念小学二年级时，外婆令她辍学，回家干农活，照顾妹妹。长到18岁便张罗着为她嫁人。
外婆挑选女婿的标准也简单，看勤快与否。我爸提亲后，三天两头帮她下地干活儿。
男孩的求偶阶段，那表现绝对满分！
外婆对我爸非常满意，“这娃儿干活麻利，长得也行，中！”
于是婚期很快定下来了。
但我妈在结婚前夕悔婚，因为她已经有了意中人。于是她...
在一个半夜，小姨一摸床上没人，大嗓门叫唤：“我姐不见了，跑了！”
外婆赶最早的班车，直奔过去要人，生拖硬拽把我妈抓回来。
之后我妈就这样嫁了。
为此，我妈埋怨了外婆一辈子。逮住机会就抱怨，她害了我一辈子，我恨她！
51993年，我出生不久，还在襁褓中被送到外婆手里。
所以我小时候，一直认为外婆家才是我的家。
我总是奶声奶气地说：“我是婆婆生的。”
村民们都笑，外婆眼睛也笑成了缝。
我爸来接我时，一到岔路要分别，我使劲嚎啕大哭要往外婆家方向去：“我要回家！”
对于我的童年，外婆是我的全世界。
她教会我走路，梳羊角辫，绑头绳，教我扫地要弯下腰，才不费力。
清晨，她扫地，我抹桌。她洗衣，我玩肥皂泡。她做饭，我看火。她外出田里干活，我在田埂玩，她喂食小鸡，我去赶鸡...
那时物质匮乏，山里没有商店，在我玩累的下午，她煎鸡蛋给我当零食吃。
正午骄阳似火，我在烈日下疯跑，她总会追着我喊：“戴上帽子，不要晒黑了，黑了就不漂亮咯！”
有时外婆在田里干活，我看家，在门口一坐大半天，山里蝉鸣没完没了。
午后我沉沉睡去，醒来，我在斑驳树影的林里去找外婆。
我长到了5岁，回自己家读书。
6
90年代末，外婆的儿女相继成家。
逢年过节时，子女回来相聚，家里很热闹，地里瞬间挤满了壮劳动力。
不到一个上午，稻子割完、麦子打完、土豆挖完了。我这个小屁孩总是跟在后头瞎乐呵，最喜欢捡小土豆。
村民们无不羡慕地对外婆说；“这么多女婿，真好，好羡慕哩！”
但外婆的烦心事也接踵而来，子女们出轨打架闹离婚，江湖恩怨没完没了，日子过得鸡飞狗跳。
1986年，我大姨妈生了三个孩子，还执意离了婚，另嫁夫婿。这在30年前民风淳朴的时代，闹得很大。
我妈上面的姐姐，五姨妈也总跟五姨夫吵架。五姨妈每次哭着跑回来。
外婆一边好言安慰，大骂赌博成性的女婿，最后端上一碗红糖水：“女儿啊，快趁热喝！”
外婆对红糖水情有独钟，这年代，红糖是稀罕品，红糖也是贫苦生活中唯一的甜。
有次，我妈也跑回了外婆家。她泪如雨下，我也跟着哭。外婆那边还没安慰好，我这边又来了。
外婆一边替我抹眼泪，一边对我妈说，“你看你女儿心疼你，你别哭了。”
现代婚礼誓词中，同甘共苦是对新人的美好祝词。
上一辈的人真的完美诠释了这个词。
到了95年，家家分了田地，通了电，接了自来水。我家日子终于迎来曙光，
我爷爷的家也挤不下这么一大家子人，地方小，于是三兄弟分了家。
眼下要盖个房子，外公外婆和舅舅都来我家帮忙。舅舅家盖房子，我爸妈也去帮了忙。
可关键问题是没有一寸土地，选址是个大问题。农村人争夺地盘，那是拿刀厮杀。
我妈看上了村里的公共牛棚，于是和我爸动手迁牛棚。先在屋后竹林里盖好新的。再把原来的牛棚拆了，开始打地基。
外公外婆在田里打泥砖，我总是在一旁玩泥巴。很好奇砖头里面为什么要加稻草。
可是，还没等新房盖起来，邻村扬言要来拆房。因为新房挨着他们村，意思是占用了人家的土地。
他们大骂：我家周边寸土都不能动！谁敢试试，直接铲翻了！那架势就要干架了。
最后真干架了！
我小姨夫拿刀砍伤了对方的人，大过年的，派出所来抓人。小姨夫只好躲了起来。我妈为此很不好意思，觉得对不起妹妹。
那年，在外公外婆帮助下，白天和泥巴，夜里盖房。最终我4岁那年，搬进了新房子。
可是，累是有许多种的。
像外婆小时候那样的累，是绝望的累。而像我家这样累的，却是有希望。
8
那时候明明物质条件不富裕，但村民都过得很幸福。
从前那个环境，都太苦了，一点点生活的提升，都会感到满足。
然而风平浪静之下，必然暗流涌动。
时代浪潮下，我小姨25岁那年，外出打工。
小姨是个美人胚子，肤白貌美，又聪明伶俐，还情商了得。
很快混得风生水起，先开饭店，后开服装店，慢慢和我小姨夫拉开距离了。
其实小姨婚前追求者众多，有后来南下广东官运亨通的公务员。可她偏偏嫁了我小姨夫。
小姨夫是个砌房匠，没念过书。用农村人的话说，每次到了关键时刻，蛮横不讲理。
现在听说起诉离婚，小姨夫扬言要同归于尽，更恶狠狠地打骂一双儿女，甚至连我家也跟着遭殃。
那时候，法律上离婚很方便。可舆论上，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
碍于面子，外婆管教过小姨，又打又骂。可是女儿终究大了，有自己的思想，管不了。
外婆里外不是人：小女儿跟自己怄气，女婿又指使外孙女儿骂她：“你这个老不死的。”
我听了小表妹的骂人的话，愤愤不平，然而外婆一笑了之。
村民说她管不好女儿，没少挨骂：“你养了一群害人精！”
外婆只能忍。最终小姨成功离婚了。
小姨离婚那两年，那时外婆60多岁。
她在村小学当厨娘，一个月工资300元。一边工作，还帮着照顾表弟表妹。
外婆厨艺了得，寻常家常菜，出自她手都是一道美味。
我谨记她炒青菜的精髓：“青菜，要大火炒才好吃！”
她不仅做饭，还种蔬菜，把学校的空地翻出来，一到夏季便是满园绿色。
这种自给自足也给学校省下了一大笔经费，深得领导欢心。
村里的红白喜事都请她帮忙。
我也总是跟了去，那些女人总是给我投喂，逗我：“这么漂亮的娃儿是谁呀？”
其实外婆不仅当得了妇联主任，绣花编织也样样行。
她会画画，线条恰到好处，握笔稳重。描画花草，绣出来的鞋垫成品，小动物栩栩如生。
我在旁边看着，猜饿份心和眼睛都会了，这还不简单？
趁她不注意，就开始我的发挥。但我画出来的花草歪歪扭扭，废了一张鞋垫，我心虚，逃了。
她拿起我的作品，笑了：“你这画得什么鬼？”
10
5岁，我开始上学，读书认字。
对于我能写字这件事，从没读过一天书的外婆，逢人就说：“我外孙女很聪明嘞！”
那时候，我有专门的一个歌词本，抄写着从电视上听来的歌，杨钰莹的最多。
大人一声令下，我顿开嗓门就唱，唱“情深似海”时，我自己也根本听不懂。
“来跳个舞”，大人逗我，我小屁股一扭，跳着蹦着，外婆很高兴，仿佛我是个天才。每年六一儿童节，我是节目领舞担当。
9岁那年，我去乡镇府表演儿童节目，外婆在人堆里，看见我，她笑开了花，那简直比吃了蜜还甜。她回去逢人就夸奖半天，我外孙女了不得！舞台上很会跳！
上中学我开始住校，有一次，外婆来看我，在操场边上等我下课。
偏巧赶上我们刚放学，准备去锅炉房取饭。
我们那的乡村中学自己带米蒸饭吃。等我吃完饭回来，嘻嘻哈哈地回了教室，就把外婆给忘了。
我这才想起外婆还在等我。等下了课，我飞快地跑下楼。看见外婆依然站在操场边上，傻傻地等着，给我送了一瓶自做的酸菜。
有时就是这样，被宠爱的孩子，不善于表达感动。对感情的体会，也总是要晚半拍。
那天我回了寝室，把好吃的放进柜子，心里才突然难过了起来。
想起自己害外婆等了半天，都没说句对不起。
11
那一年，外婆81岁了。
城市人早该退休享福，全世界旅游，她还在菜园种菜。
自己一个人也吃不完，蔬菜全部晒成干，比如辣椒干、豆角干，也卖不了什么钱。只为了个心理安慰。
而我却什么都不能回报她，我自己的生活都是水深火热。
小学，初中，高中我成绩一直是班级组前15以内。
外婆总自豪地对别人说，我这个外孙女，在深圳工作，很了不得呢。
如今的我，时常会思考一个问题。对我们这些农村孩子来说，读书有用吗。
一个农村家庭，将孩子全力供出来，像我小姑说的，供出来回报不了家里。
当全社会都在抨击小镇做题家的时候，却忽略了一个事实，绝大部分人都成不了小镇做题家，更谈不上反哺家人。
而像我那样心智不够成熟的人，可能还会在外面迷失了自己，给家人带来伤害。
12
时间退回2021年12月。
外婆脸上皮肤癌变，这个结果惊呆了所有人！
之前外婆数次提到过，她嘴痛，但无人在意她的话。
我妈在惠州，小姨在昆山，立即赶回外婆身边。
小姨包揽了近身擦洗这种活儿。天晴牵着外婆散步。
外婆走得很快，时不时蹦出来“我已经一个月没有吸烟”之类的话。
但即使是散步，也遭到舅舅强烈的反对。
他觉得老母这个样子，不方便给给外人看见，家丑不可外扬！
“他那点心思谁不知道呢，自己不给母亲治病，肯定是怕遭人闲话。”我妈愤愤地说。
13
小姨刚回家时，外婆还认得她。她喜不自禁：“咦，你回了？啥时走？”
“妈，我不走了，在家陪你。”
外婆不肯相信，怕不是又糊弄我：“你这娃，唬我的？”
小姨斩钉截铁地说：“不骗你，再不走了。”
外婆偶尔盯着她看得入神，问：“你是谁家的娃？”
“我是你小女儿！”
外婆不肯相信：“我小女儿没回来，你又骗我！”
转过头又对小舅舅说：“这个娃儿真不错，天天来看我。”
有时，她拍拍小姨后背，自言自语道：“我有个小女儿，她像你哩，也是你一样的个头。”
小姨内心很难过，怪自己回家太少了。没想到母亲的晚年时光，如此凄惨。
外婆的食欲还在，一边往嘴里送酸奶，白色的液体又从嘴角腐烂处漏出。
到最后，外婆总是无意识地乱走，稍不注意就跑没了，小姨在她身后跟着。
那几天，外婆含糊不清地说着：“我去找你爹...咦？...你爹在哪里？”
外婆要去找我已经去世30年的外公！
小姨说：“我爹早死了，你到哪儿找他？”
外婆嘀咕着：“你这细娃，你爹还好好的，莫乱说！”
我想起冬天的夜晚，我跟外婆一个被窝，她思念外公放声大哭的情景。三十年来，她的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过外公。
14
刚开始，外婆脸上皮肤会流血，那是皮肤癌变初期症状。
若是此时去看医生，还有一线希望。
可错过就错过了。我妈得知后，悔啊，花钱请来大夫给她打针。这没啥医学作用，只是个心理安慰。
她惋惜地对我说：“拖了三年！若早点去看病，两千块搞定，....她整整忍受了三年的痛..可怜了我的老娘！”
后来症状严重，她走到哪儿地上都是一滩血，这才被反锁在房间。
外婆的房间不是正房，空气不流通，阴暗不见阳光。被锁次数多了，她抗议。
但舅妈烦得要死，甚至会拿棍子做假动作，要赶她去房间。
外婆迎面撞上棍子，吓得大喊大叫：“打死人，打死人啦——”
舅妈对此更加生气。但对付一个老人家，想关她太简单。
于是外婆在房里嚎啕大哭：“我要晒日头——我要晒日头！——”
外婆的惨叫声音声嘶力竭，村民们都听见了。
可又怎么能插手呢。
2021年12月，有一天，舅妈喊外婆吃饭，喊了半天没人应。
舅妈开门，只见她脸上的血喷涌不止，话也说不上来。舅妈这才通知了我妈小姨这些人。
我妈的工作丢不开，姐妹俩感情好，商量后，小姨回来陪着。外婆终于有了个人样。
2021年春节，小姨给舅舅家孩子红包和买礼物，花了一万多。
但大年三十晚上，小姨彻底寒了心。
在鞭炮声中，小姨扶外婆上桌吃饭，却被她亲哥哥挡住了。
因为外婆脸上皮肤大块癌变...样子可憎！
舅妈嫌弃她太影响胃口了，一向只把剩菜喂给她吃。年夜饭也不例外！
全家人其乐融融，唯独老母亲孤单地在厨房板凳上吃。小姨给她送菜，背过身没忍住，哭了。
那时外婆还神志清楚。她的尊严还在。
小姨回来后，村里再也没有听见她的凄惨叫声。
16
舅舅安慰大家说：“这个年纪，是喜丧，你们说是不是？”
我妈极度愤怒，内心对哥哥岔岔不平。
她恨恨地说：“生命都是眷恋人间的，老太太就是100岁了也不舍得死！”
我久久无话。
小时候，常想等自己长大了，赚钱了，一定要好好孝顺长辈。
可是现在，长辈们都老去，我还在花花世界飘着。
我在深圳的工作很不顺利。
2021年，我特地去见了她最后一面。那天临走时，我给外婆500块钱。
外婆怎么说都不要。
她说，我要什么钱呀？你一个人在外面，外婆不放心啊。
那天从老家出来，站在刺骨的寒风里，眼泪狂飙。
大家不说，心里都懂的。
这个年纪，一别也许就要难见了。
我跟高中同学说，人老了真可怜，她有8个子女，也无法拥有体面的晚年。那么人生的意义何在？
她说，人老了都很可怜。只是比一比谁更不好过。
我说，人类真卑贱啊。
17
妈妈发来的视频里，那时外婆已经走不了路，瘦脱了相，目光呆滞。她也吃不了东西了，半边脸都烂透了。
我想起年初回家时，给她带的蛋糕和牛奶。她吃得很开心。
我在三亚，疯狂地掉眼泪。
我曾是外婆最骄傲的外孙女。可现在，她病了，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疫情这三年，我很少回家，我压根都不知道她已生病。
当我妈告知我消息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凝住了。
没成想，被琐事纠缠的我，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我的婚礼举办在即，例行婚检程序，却发现他居然有性病史。在我追问下，才知道他之前有过嫖娼经历。
我精神洁癖严重，实在想不通，他比我小6岁，他刚毕业，会去干那种事？
这种事别人拼命劝，我也坚定要取消婚礼。我一个人逃到了三亚。我自己都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连关心外婆也办不到。
端午节那天，外婆看到我妈，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我女儿回来了。”那种声音，就是油尽灯枯的感觉。
眼前众多儿女，唯独大舅不在，她说：“老娘要死了，但我舍不得啊...舍不得你们几个，我有个好儿子...”她目光巡视着大家，那是对人世最后的留恋。
年初，我带男朋友去看外婆时，她很高兴，拄着拐杖奔向我，目光炯炯有神，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话，还说：“你俩可般配咧。”
我走的时候，外婆久久地伫立在门口。那是外婆留给我的最后的印象。颤巍巍的生命，弥满温暖的光。
18
外婆最终没能熬过2022年。
6月12号，刚过完端午节才十多天，我妈对我说，你外婆没了。
这回她睡在门板上，没有灵魂地躺在那里。她一生的力气用完了。
外婆被装进棺材里，摆在堂屋中央，一张红色布帘盖着棺材，她静静躺在里面。
出殡那天，大门前的白幡、白对联、灵棚、闹嚷嚷的人，吹鼓手们响起乌乌的哀号。
门前吹着喇叭，几乎全村的人都在路口送上最后一程。怆凉地在悲号。表姐甚至花一千块买鞭炮送葬。
终究如了舅舅的心愿：葬礼必须隆重，我老母这辈子值了，没有哪个人的葬礼像她这般奢华，她享福去了。
而让我绝望的是，那时候因为疫情，纠结是否结婚，我却回不去。
说起来。我心里特别平静，甚至都没有哭。
可能是每次离开都是一次告别，我预感这一天，迟早都会来。
也可能因为我回不去，送不了她最后一程，我就在心里认定，只要我没有亲眼看着她入土，那她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要说我在安慰自己，那就是吧。
其实我当时也买了机票往湖北赶。只可惜跟家人沟通错误，出殡日期是农历，我却买的阳历机票日期。机票钱也浪费了。
没赶上。
等我赶回老家，想起外婆，才发现她真的不在了。
想起我从今以后，再也看不见她疼爱的笑容，再也拉不到那双粗糙又温暖的大手了。
那一刻，我才不得不对自己承认，我没有外婆了。
我突然捂住脸，泪流满面。
20连续一个月，我在夜晚根本睡不着。
把外婆折磨致死的种种痛苦，也折磨我，往下还要继续折磨我。
种种孤独，种种惊惧，挟持了外婆，也挟持了我。
我从未想过一个人人的死亡是如此凄惨。
“人类啊，真的是太卑贱了。”
从这一次外婆就与我永远隔绝了。
虽然那次和外婆告别，并没说出一个永别的字。
外婆的葬礼我没有参加，我为外婆写了一份悼词：
胡菊香，自幼丧母，父亲嗜赌。与弟弟相依为命，住在寺庙，吃百家奶长大。姐弟俩长大后天各一方，半生未见。八个孩子的母亲。大半生寡居。山间种地为生，并独自抚养我这个外孙女。
我再回家，经过外婆的村庄，我回想，幻想...
那年那月，那个夏夜，小女孩与外婆坐在竹床上，她给外孙女摇着蒲扇…
但我始终没有去上香。那里已经没有我的外婆。
我也不会天天都想你的。因为我知道，耳畔的清风，天上的星星，林间的鸟鸣，四溢的花香，都是你在陪着我。
▶作者：秦言言，可萝莉发嗲，可犀利发飙，写情感、生活和故事，等你来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