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短篇小说Las interioridades de Félix J. Palma
《柜里柜外》
【西班牙】菲利克斯 J. 帕尔马
我是在希尔维亚·皮萨罗的衣柜里认识蒙卡达的。那是我第一次在衣柜里遇见别人。说实话,看见他蜷缩在那里,身上的风衣遮去了半张脸,吸烟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把什么东西给点着了的模样,我真不认为那能算得上是什么伟大友谊的开端。但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某一天,我克服了最初的紧张情绪,接受了这本就十分奇怪的偶遇,和蒙卡达以平平无奇的方式开启了一段对话,就像是理发师或者出租车司机跟顾客们寒暄那样。然而没多久,我俩就越聊越来劲。因为在我到达衣柜的时候蒙卡达早已在那儿了,所以他很自然地扮演起了衣柜主人的角色,尽管这个衣柜并不属于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他在尝试伸展腿脚的时候撞到了一个心形的盒子,于是索性用里面的一封情书折成了一个烟灰缸,随后,他给我递了一根烟。烟灰抖落在那些已成废纸的爱情誓言之上,我俩聊着足球,聊音乐,聊我们的孩子,聊柜子外面的世界。仿佛在这样做的时候,我们不只是在消磨时间,同时也是在以某种方式确认着彼此的相似程度。我们之间兄弟情谊的交流以令人羞愧的速度缓慢推进着。两个灵魂佯装着热情,但也可能是绝望,就好像我们俩谁都不想给对方揭露自己原本的生活。在那个世界里本不存在的深厚友谊此时此刻却好像正在我们之间生根发芽。
衣柜里的黑暗在有人共同分享的时候确实让人感觉好过一些。蒙卡达突然让我有一种“完美伴侣”的感觉:他很健谈,像只蜷在自己的角落的犰狳,而这给了他的衣柜伴侣很大的活动空间。我注意到他还带来了一保温瓶的咖啡和一饭盒的三明治,那时我才知道,他可不是在衣柜里随便坐坐而已。在这种事情上蒙卡达有丰富的经验,他是诸多在衣柜里消磨时间的人里面幸存下来的一个。因为那个衣柜里边没有装灯,我就只能在打火机擦亮的时刻观察他的面容。一支又一支烟过去,打火机的火苗勾勒出一副棱角分明的脸庞,几乎像一张马脸。两只黑色的深邃眼睛发着光,眼里好像有一种狂热在静静地跳动,像是一颗膛上的子弹。那种含糊不清的光芒就注定了他这张脸绝不可能出现在教堂画之中——似乎只有一头棉花糖似的头发和婴儿般的嘴唇才配得上那些画作。深夜的某一刻,蒙卡达突然向我道歉,然后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部手机,尽可能地转过身去,尝试在那个本就十分隐秘的衣柜里搜寻更多的私密空间。我听见他和妻子讲话,他几乎是以婴儿般的慢条斯理的甜言蜜语在说着,这一度让我认为他的伴侣罹患某种心理障碍,至少在意识到那个女人应该是把电话给了他们的儿子之前我一直这样认为。这次亲情温存的汇报演出结束之际,蒙卡达以一种温柔却不失戏剧般的威严的声音命令他的儿子上床睡觉,告诉他爸爸今晚会很晚回家。之后,电话回到了他妻子手上,他向她抱怨着工作,不停找着一个又一个借口,向她做着各式各样的保证。随后,他向她致以老生常谈的那些情话,其中唯一具有新意的或许是结尾的那句激情洋溢的诗,而那句诗就是他刚刚从烟灰缸上面看到的某个句子。毫无疑问,蒙卡达是一个习惯了柜中生活的家伙。对他而言,狭窄的空间、无尽的暗夜和漫长的等待甚至可以算是一种恩赐。这或许是因为往日战场的壕沟生涯给他留下了心灵的创伤,又或许只是他本人极端的黑色幽默感让他把衣柜里狭窄的空间当成是为死后待在坟墓里的一种演习。午夜来临,我们的对话渐渐趋向高潮。而就在此时,有人敲了敲柜门,是希尔维亚·皮萨罗来告诉我们已经可以离开了。我们俩脱下鞋子,把它们提在手上,就像提着两只死老鼠,离开了衣柜。没有人知道我们还会不会再见到彼此。
然而,这次初遇后一切都变了。在那几个小时的畅谈时光里,烟灰像萤火虫一般不停飞舞在那个感性的烟灰缸之上,蒙卡达向我坦白说,除了希尔维亚·皮萨罗家的衣柜,他还经常去另外两家的。他并不介意跟我分享他的好去处。他称赞艾尔莎·普切家的衣柜的尺寸是多么的适宜,那里暖烘烘的,十分舒适,仿佛就是为在里面享受自己的男人们量身定做的;他还说维罗尼卡·阿隆索家的衣柜特别棒,全然一个巨大的更衣室,在那里人几乎会觉得无所庇护,几乎被抛到旷野,费尽力气也没办法走到底,没办法摸到它的墙壁。吞云吐雾间,他还聊到了许多其他的衣柜。卡罗琳娜·波索家的那么黑暗,那么深邃,就像她的名字那样[1];法蒂玛·里维拉家的闻起来有薰衣草和干花的味道;莱蒂西亚·布尔戈斯家的充斥着霉味;索尼娅·玛利亚·德拉克鲁斯家的会随着蒙卡达的身体的律动而蠕动,因为他有一只脚是跛的;比拉尔·科亚多家的拜其久未上油的门轴所赐,每每有人进入就会发出痛苦的呻吟;约兰达·诺列加家的总是那么炎热潮湿,因为在墙的另一边有一口沸腾的锅;克里斯蒂娜·尤金尼亚·奥维赫萝家那个处女般的衣柜还蕴含着一些刺激性的气味,因为她迟迟没有搬进这座新房子;维吉尼亚·巴列斯特罗斯家的尽管已有些年份,却总是像个少女那般纯真,内贴柔和的玫瑰色墙纸,总是在家里来客人的时候装满她从床上拿下来的毛绒玩具。那张长长的衣柜清单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次日,我发现我已经不想再去我过去一直去的那个衣柜了。我想要换个风格,探索新的地带,拓宽我的眼界。换言之,我想要遵循蒙卡达的建议。于是我了解到,每一个衣柜都是一个世界,而世界上也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衣柜。起初,我跟随蒙卡达的脚步,就像是一个在验收工地的技术员一般。但是很快我便开始了我自己的探索,完善着我那位导师的清单,不遗余力地书写着一个最可贵、最富于变化的衣柜普查表。我发现,衣柜们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干,有的湿;有的总是像个冰窟窿,怎么都热不起来;有的很狭隘,仿佛不想要人待在里边似的,动动身子就会让自己被挤出去;有的很宽敞,像是要伸个懒腰;有的因为多年的使用和人们的来来往往而发生了触目惊心的形变。我还发现,有些衣柜饱受蛾子和蠹虫的侵扰;有些有天鹅绒的衬里,摸上去舒服极了;有些则有着粗糙的边缘,一看就知道还未进行最终的打磨。有些闻起来像罗勒叶,有的则散发薰衣草的香味,有的带着股田园气息。有的女主人给出进入她们衣柜的方法指南,在里面一切自发的行为都被明令禁止。有的衣柜看起来是那么美,以至于在穿过它们的时候人总会带着些许敬意,仿佛要去完成一个年少时未竟的梦想;有的衣柜十分堂皇,内有衬垫,扑鼻的香气喷薄而出,人待在里边会觉得自己像个乞丐。也有些衣柜位于郊区外的小溪旁,它们会不动声色地接待你,带着令人动容的的羞耻感向你敞开胸怀,幻想着或许你会永远停在它那里。
在奔波于各个衣柜的路上,我也认识了其他人。他们中大部分是趁周天拜访衣柜的新手,喘息着来到柜门前,手上拿着衣服,脸上带着恐惧的阴影。他们一进柜子就任凭自己堕入寂静的深渊,努力不去和你进行眼神交流,仿佛他们犯过大错,使自己头脑发懵,忘记了我们所有人都在同一条船上这个事实。有的时候,我不得不惶恐地面对来访的年轻人,他们脚上只剩一只袜子;另一只袜子则被匆匆遗忘在某处,成了泄密的线索。我很感激在心理学系荒废的两年时光,但是我最感谢的还是那些陪我度过无数个凌晨的美妙的拳击比赛。还有些时候我会遇到一些令人愉悦的老友,比方说那次碰见路易斯托·圣胡安,我那位喜欢藏在用石灰粉刷过的衣柜里的老校友。我们这些人偶尔会在蕾梅黛丝·加尔索家的衣柜里撞上。某天夜晚,柜子里的人数甚至达到了七个,当时我们人挤人待在蕾梅黛丝的大衣中间,挤成了一窝仓鼠。
蕾梅黛丝·加尔索家的衣柜闻名遐迩,远近皆知。虽然拜访她家柜子的日程安排十分愚蠢,去她家的路上的交通也十分糟糕,但是似乎没有人在意这一点。但不管怎样,这么多人同时挤在一个柜子里有时也挺好玩的。最差劲的,或许就是在衣柜里来上一次不愉快的邂逅,比方说碰见某个你欠他钱的亲戚或者朋友。
然而对我来说,最不愉悦的一次经历是在艾尔维拉·普利多家的衣柜里。她是我们办公室的秘书,就在她家衣柜,我碰见了我的上司。那可真叫人尴尬。我们沉默良久,二人都轻轻靠在墙上,目光钉在地板里,全然两个同乘一趟电梯的陌生人。我废了好大力气才认出那个大腹便便的,身上的肉被衬衫和袜子勒得紧绷绷的男人是我的上司。而对他来说,认出自己的下属或许也同样令人难堪,因为不一会儿他就点起了一根蒙特雪茄[2],仿佛那指间的烟是一个权力的象征,能让他寻回些许逝去的权威。他慢慢抽着,目光却并未从我身上离去,在他的四边形角落里默默打量着我。终于,几口烟过后,他决定打破这种诡异的沉默,第一次直呼了我的名字。经过几轮恭维,他开了个玩笑,而我急忙陪他打趣着。这样一来,好像我和他之间就建立起了一种同志情谊,于是他开始尝试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在那个并不归他所有,并且柜内的东西很显然都配不上他的地方。他向我坦白说自己并不经常这样做,但是身在高处总会不胜寒(而我很幸运从未感受过这种寒冷的孤独),那是一种时常会将他从神坛上踹下来几层台阶,带着八卦的心降临到我们这些下人中间来的孤独。并且,似乎没有必要提这一点,这么做并不意味着他对自家衣柜感到不满。之后,他请求我忘记那场诙谐的邂逅,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诉我其实他一直都很赞许我工作中的努力程度和责任意识,并且几个月来一直在考虑给我升职。
我上司的妻子罗莎·阿尔瓦拉多的衣柜很深邃,柜子上饰有珍珠贝母,仔细地用香水洒过。在她的衣柜里,我第二次遇到了蒙卡达,他的存在证实了上司曾对我袒露过的那种横流在社会上层的不可磨灭的孤独感。我同时也注意到,世界上存在着一个不可见的关系网,一个地上的人们摇身一变,以另一种方式居住的地下世界。在地下,人们会建立不可思议的联系,痛苦地扭动身躯,编织着在上层世界几乎是无法想象的纽带。我不知道得经历什么样的绞痛,编织出什么样的纽带,才能让我在上司的衣柜里见到蒙卡达,但是看到他,我就意识到我有多思念他,有多怀念他把香烟衔在唇间的方式,想念他那机械化的诱人姿态里藏着的些许浪荡风情,这肯定与他喜欢在衣柜里独处有些关联。但是除此之外,我还特别想念他面对衣柜的态度:如此泰然自若地占有着他的一方角落,收拾着自己的物什,仿佛他在那里并不是一次偶然的厄运所致,仿佛在衣柜外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过眼云烟而已。对于蒙卡达来说,衣柜外的生活就像是一场梦境或者一次戏剧表演一般。只有在衣柜里,他才能够摘下傀儡的假面,才能摆脱世俗境况的束缚,才能全然投入成为他自己的伟大事业之中。当一个人身处某个衣柜之中,他能够不受干扰地畅快思考,像个隐士一般细致剖析自己的灵魂。受他启发,我也舒适地占有了一个角落,尝试从那里观察我柜外的人生,仿佛是在透过猫眼窥测另一个自己一般。我复盘了那天的经过,我得出,在整日的荒唐行径之后,唯一逻辑自洽的行为只能是躲进那个舒适的衣柜。
蒙卡达还认为,正是衣柜里的隐逸生活让他开始真正了解女人。只需要拉开某个抽屉,你就能对女人们的内衣进行客观的观测,而不必受情欲干扰而分心。只需要掀开毛衣堆里埋着的某个小盒的盖子,就可能揭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秘密:那可能是磨损的信封里沉睡着的某份会使遗产易主的文件,也可能是会斩断温润的亲情却从未被发现过的领养证明。总之,只需要有一点点好奇心,我们就能够在女主人们交付给我们的这一空间内发现更深层次的私密事件。蒙卡达说,所有做丈夫的都应该时不时看看他们衣柜里都有些什么,这样以来,他们就能发现里面锁着的秘密。很明显,那句话并不是针对我俩所说的,因为我们两人在那里蜷缩着的模样、惺忪的双眼以及疼痛的后背并不指向什么隐忍的秘密。
衣柜就像是一炉火,而我们的友谊像是火上烤着的舒芙蕾,随着温度慢慢膨胀。某次离开我俩的藏身之处时,我突然有了一种无力感,我意识到可能我们的友谊一旦离开衣柜就无以为继。它似乎是某种实验室的产物,一旦与外界接触就会开始崩解。如果没有了盖住脸的大衣,没有了柜子里令人向往的那种阴暗和温暖,没有了毫无猜忌的亲近距离,一切都会变得正式且无趣。在酒吧或公园见面,毫无疑问,是一种强制性的增进友谊的方式。赴约者的意图欲盖弥彰,而且这种意图很快便使整次会面变得十分不自然。再说了,在衣柜外面,人还得过自己的生活,一种或许永远无法使我们的幻想得以餍足的平庸生活。有的人活在高处,而像蒙卡达那样的人所达到的高度甚至是令人艳羡的。在我给他我的电话号码的时候,他弓起身子,仿佛一只在地上找着些什么的长颈鹿,而我则如同一只在主人的手掌间讨食的狗。那时,我们二人就知道,彼此之间永远也不会致电对方在柜外约见,我们的友谊最多只能停留在柜友这一层面上。于是就这样,三个月来我们几乎没有碰面,直到我们重逢在某个破败不堪的,塞满仿佛即将被清仓大甩卖的破旧物品的衣柜里。能够再次见到彼此,我们都十分高兴,但是我们却不得不压制住这种欣喜,因为和女人们不一样,我们男人之间存在着一种不成文的友谊法则:男性情谊不应该逾越友谊的边界,若是太过亲密,二者则会有被判作某些夸张的矫情男子之嫌。因此,我俩只进行了一次男人之间的握手礼,虽然这让我们有些心有不甘,但是却保全了我们的男子气概。
衣柜里杂乱无章的物品像一群浮游生物,我们从中找到了棋盘和双方棋子,于是我们决定来一场对弈。我让他下白棋。在摆放棋子的间隙,我突然很好奇他这些天来都去了哪里,毕竟我这段时间去的衣柜里连他一根毛都找不到。蒙卡达带着睡眼笑了笑,摆出棋子,开了一个王翼弃兵局。这让我立马看出他一点也不懂象棋,他战栗的双手挪动着棋子,仿佛是要把它们全部分散开来,这让他阵上的兵卒完全无法派上用场。在吃了他一个卒子又预谋了一场对他的车王易位的将军以后,我向佯装镇静的他投去一个期待的眼神。从认识他到现在,我第一次有机会让他落入这种两难境地之中。如果想要让我的黑旗形成分散的布阵,我就不得不牺牲刚刚吃掉的卒子。可能是因为自己的白棋连连溃败,他有些胆怯了,于是他开诚布公地告诉我,他终于找到了他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的那个衣柜,他几个月来全身心地把自己交付给了它。我扬起一边眉毛,为他突然的告白而惊讶。他补充道,那真是一个绝美的衣柜,那么的舒适,简直让他把所有的时光都花在里面了。恍惚间,就在他沉浸在对那个衣柜的溺爱中的时候,他让白马走到了错误的位置。我并未对他那种单纯的出神状态有所察觉,旋即吃掉了那个棋子,与此同时还继续追问着他是哪位女主人的衣柜,竟然那么让他喜爱。他说那是欧若拉·里瓦斯家的,他边说边在之前杀出的一条道上走出一步白象,在我分神的间隙将死了我,直指我的王棋。这刀光剑影来得是如此突然,如此阴险且致命,我手里紧握着那颗被吃掉的棋子,尝试从他出乎意料的攻击中缓过神来。欧若拉·里瓦斯的衣柜是唯一一个我永远都无法进入的衣柜。它带有两面穿衣镜,樱桃木材质,气派恢宏,里面格局宽阔,甚至能听到领带摩擦发出的嘶嘶声。那是我们用第一份薪水买下的衣柜,我第一次在家居画册里看到那么美丽的它就知道,我一定得买下它。那是一个内部空间巨大,暖烘烘的,甚至可以说是我们为素未谋面的蒙卡达着想才买下来的衣柜,一个我入睡以前会端详一分钟的衣柜,一个我像所有人那样凝望着,却不曾想过里面也会有一些小秘密的衣柜。
蒙卡达在说完以后,向后靠了靠身子,用他唯一能看见的那只右眼迷茫地望着我。另一只已经看不见,因为里面牢牢嵌着那颗黑王棋。一切发生在瞬间。我等待着他艰难的呼吸慢慢消逝,不知该不该说些什么。我想,他应该会喜欢我这突然的举动,这一次在棋局游戏外的突袭,但是时间并不足以让我明白他究竟是为何而死。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看上去像一个手拿傀儡玩偶的橱窗设计师。我把他的双手交叉在膝头放好,让他看起来处在一个舒适的位置,就像他习惯做的那样,然后悄悄离开了衣柜。
接下来几周,我一直在尝试解释我当时的冲动,但是始终不得其解。我想着蒙卡达,想象着他倚靠在柜子里的样子,想象他慢慢被死亡侵蚀,却并未感到内疚。就好像我在柜子里面犯下的罪并不需要被惩戒,好像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好像他只是在一次睡梦中死去了。男人的友谊法则并不鼓励人们去窥测柜内的生活,于是,那里变成了法外之地和厚颜无耻的领域,就像一个木制的便池,人可以在那里随意排泄灵魂的废料,然后一身轻松地回到现实社会之中。就连上帝全知的意志似乎也无法穿透衣柜,仿佛作为人造物的衣柜只是一个作为整理衣物的借口的犯罪不在场证明,一个用来抵御上帝那令人窒息的审问的堡垒。我只是觉得有些羞耻,因为其他人进入那个柜子时,可能会发现我那阴森恐怖的杰作。尝试理解这种杀人动机可能难于登天,但是对它发起谴责却易如反掌。难道我们不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吗?莫非我就不会去窜访其他的衣柜了吗?我唯一的慰藉就是蒙卡达两腿之间的棋局,它让整件事情变得没那么羞耻。但这种慰藉也聊胜于无。我作为知道事情真相的人,却依旧感到十分痛苦。每个夜里当我和欧若拉做完爱,她总会带着忧愁望着我们的衣柜,仿佛在扪心自问几个月前在柜子里出现的白色印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已经不会去看蒙卡达了,尤其是在我要开柜子门的时候,仿佛去看他就会违反某种游戏规则一般。最终,在几个狂风暴雨的不安夜晚之后,我接纳了自己。我得出结论,我缺乏柜内生活所需要的那种勇气。我不值得过那样的生活。我应该放弃这唯一能为我的存在正名的生活方式。
好在,还有另一种方式。
在胡里娅·奎瓦斯的床底待着,好像一切也并没有那么糟。山毛榉木的地板让人感觉暖暖的,床垫离地面有一段距离,这样我在活动身子的时候就不至于碰到鼻子。就在那儿,我认识了埃雷拉。那是我第一次在床底下遇见别人。说实话,看到他颀长的身子躺在地上,清理着他毛茸茸的脸,小心翼翼往便盆里撒尿的样子,我知道,那并不是什么伟大友谊的开端。
[1] 卡罗琳娜·波索(Carolina Pozo)一名中Pozo一词做人名时译作“波索”,该词亦有“井”、“深坑”之意。
[2] Montecristo,世界上最知名的古巴雪茄品牌之一,其品牌的标志性标识为六把金色箭镞,该品牌创立于193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