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狼，或，一种可能

十二号走向嚎叫，嚎叫是一片天空，一片荒原，一片关于狼的——研究所。

但是嚎叫没有真的牵动他的心弦，每当天空中的闪电对着大地发出怒吼时，灰色的源质覆盖了整片荒原。灰狼的鬓发还是灰狼的鬓发，炽热的、渴血的眼睛带着它独一无二的反射，望向上方，那片虚无的荒原。灰狼开始吞食泥土，泥土也是源质的一部分，他饥不择食地吃，直到胃里充盈了，就停下。现在灰狼忘记了他曾是一匹狼，或者，他将要成为一匹狼，但他永远也不可能是一匹狼了。

吃掉泥土，意味着复归大地。狼之研究所的职员们要求观察这种重返单细胞生物的现象，成熟的、发达的有机体不能仅靠泥土就获得满足。人们还用显微镜来观察泥土里是否含有有机成分，它有营养吗？它有任何生命的必需物吗？——但它只是荒原-源质的一部分，只是天空的灰暗象征。那么对于狼贸然吃土的现象就无从判断。十二号饿了吗？那么，他饿了即感到要吃土的必要了吗？研究员们无法相信，一匹狼可以是一朵花，一根草，一块石头，而不是一匹狼。

但这匹狼快乐地死去了，十二号，在人们妥当的葬礼中安详地挂掉了。医生说，这头狼过于抑郁，所以自杀了，死因是重金属中毒。他的葬礼很隆重，人们为十二号的死亡带来人造的纸花，纸花在火焰中燃烧，然后变成灰烬，轻轻地弹到棺材盖上。有人为十二号作法，这是他母亲的信仰。道士曾经也相信自己是一匹狼，现在他更愿意认为自己是一头迅猛的捷豹。无论如何，这样一匹狼终究安息了。

研究员们拿来了狼的大脑，他们现在要研究一匹狼变成不是狼的生物的可能性。狼的大脑沉甸甸的，很湿润，一股阴冷的气质扑面而来。从气味上来讲，一匹狼的脑袋应当具备食肉动物的属性，那么它应当是类似于铁锈的味道，一个研究员却声称自己嗅到了木屑的味道。一个研究员对着另一个大喊：“笨蛋，你确定不是因为你有过敏性鼻炎吗？”另一个研究员再次摘下口罩：“抱歉，我想我犯了个错误，因为这是松鼠的味道。”一匹狼应当是狼才对，可为什么是松鼠呢？难道他偷吃松果，因而具备了和松鼠一样的行为意识？精神分析学家大声吼道：“我发现了！这匹狼有恋母情结！”随后，这位精神分析学家手舞足蹈地向人们展示，说松果是阴茎的象征，而松鼠代表了母亲......

研究员们拿这个大脑毫无办法了，这大脑已经死去了，它不轻易告诉人们它在想什么。研究者们要求一匹狼的大脑能够解决所有的生命问题，然而大脑不是生命，它是源质。一个大脑是一个恍惚的器官，它既是器官也不是器官。大脑总有一天会长出牙齿，它的舌头晚于牙齿的生长，于是战战兢兢地说：“我......我......拉斯托尔耶夫斯基！”瞧，它尽力在唇齿间弹了个舌，美妙器乐在口腔内奏响。但是研究者们听不到，他们迟疑地审视这颗已死的大脑，企图在里面找到一个灵魂——对象化的灵魂。而一匹狼的身份始终是注定的，一匹狼就是一匹狼，它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他只能借助象征、隐喻或诸多表达手段来意欲他所意欲。

研究者们只好放弃这颗大脑，“存而不论”是最好的研究办法，那就是把所有的修饰词说个遍，却不试图得出一个结论。

现在，十二号终于来到了嚎叫。嚎叫就是十二号的目的本身，他接近了他迄今为止力所能及可接近的最极限，这个极限不就是死亡吗？十二号对着荒原呐喊，可是他的喉咙干涩、发痒，他再也无法发出声音了。一匹狼注定走向他毁灭的终途，黑暗宇宙注定要摄住他的心脏，让他无法达到自己的意欲。而十二号保存那种意欲，就像他曾经如此痴迷于管理自我的生命那样，现在他没有生命，只有欲望。十二号赤身裸体，夏娃告诉他：“嘿，我们来交媾吧。”但是这是一场失败的探险，他注定败于自己的幻想，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没有那样一个身体，他没有，他也没有叶子来遮蔽自己的羞耻。他的羞耻不再有人关注，连他自己都不会迫切地进入其中。夏娃和一个只会意欲的客体交媾，那只是一个投射，而十二号同样在这投射中投射那投射自己的对象。

这并不产生愉悦。

十二号终究是要背弃他的幻想的，夏娃曾教授他何谓爱之艺术。但是现在他又不懂得爱了。他只懂得一匹狼——一匹狼，这是十二号从未想过的问题。这个问题曾在研究所里被翻来覆去地讨论了多次，但是当一匹狼真的意识到自己是不是一匹狼时，问题才真的产生。

这匹狼拥有健美的身躯，优雅的四肢，这匹狼想象自己肢体的缝合处，双腿矫健有力，一双爪子可以在地上掀起两寸高的尘土，他坚实的胸脯、贴合的项颈忠诚于他的意志，他的毛色是灰白相间的，大腿处和小腿处有一处明显的分解线，两种颜色混合在整齐的毛发中。

一匹狼，注定要于锐利的眼神、有力的恫吓与永恒的狡猾紧密相连，一匹狼注定为自己的生存而牺牲思考的权利，当他嗜血时，他杀戮，当他欲望时，他满足它。

光辉的空无里，就像任何一间房间所能容纳的尺度一样，这样一片荒原，一片永远充满了故事和蹊跷的荒原，注定要被研究所所抛弃。直至今日，我们仍能看到研究所的废墟在干涸的湖泊里支离破碎地伫立着，而废墟的顶部，站着这样一匹狼。这样一匹曾经生存过，并死去且成为一个毫无生命意义的个体的狼；一匹既在这里，又不在这里的狼，他的形象在沙尘与视线尽头的分界线中若隐若现。这样一匹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