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词句摘录

尘埃落定

第一章 1.野画眉

1、水从高处的盆子里倾斜出去，跌落在楼下石板地上，分崩离析的声音会使她的身子忍不住痉挛一下。水从四楼上倾倒下去，确实有点粉身碎骨的味道，有点惊心动魄；

2、这天早下了雪，是开春以来的第一场雪。只有春雪才会如此滋润绵密，不至于一下来就被风给刮走了，也只有春雪才会铺展得那么深远，才会把满世界的光芒都汇聚起来；

3、奶娘把我从母亲手中接过去。我立即就找到了饱满的乳房。她的奶水像涌泉一样，而且是那样的甘甜。我还尝到了痛苦的味道，和原野上那些花啊草啊的味道。而我母亲的奶水更多的是五颜六色的想法，把我的小脑袋涨得嗡嗡作响；

我那小胃很快就给装得满满当当了。为表示满意，我把一泡尿撒在奶娘身上；

4、从床上看出去，小小窗口中镶着一方蓝得令人心悸得天空。她把我扶起来一点，我才看见厚厚得雪重重地压在树枝上面。

5、刚走到楼下，几个家奴的孩子就把我围了起来。父母亲经常对我说，瞧瞧吧，他们都是你的牲口。我的双脚刚踏上天井里铺地的石板，这些将来的牲口们就围了过来。他们脚上没有靴子，身上没有皮袍，看上去却并不比我更怕寒冷。他们都站在那里等我发出命令呢。我的命令是：“我们去逮画眉。”；

6、即使是奴隶，有人也有权更被宠爱一点。对于一个统治者，这可以算是一条真理。是一条有用的真理。

第一章 2.辖日

1、天井里却响起了皮鞭飞舞的声音。这声音有点像鹰在空中掠过。我想，这时我恨母亲，恨麦其土司太太。而她牙疼似的捧着脸腮说“你身上长着的可不是下贱的骨头。”；

2、骨头，在我们这里是一个很重要的词，与其同义的另一个词叫做根子。根子是一个短促的词：“尼。”骨头则是一个骄傲的词：“辖日。”世界是水，火，风，空。人群的构成乃是骨头，或是根子；

3、光是从水中升起的气泡上放射出来的。再看就看到碗底下躺着写饱满的麦粒。麦子从芽口上吐出一个又一个亮晶晶 的水泡；

4、土司太太说：“把吊着的小杂种放下来，赏他二十皮鞭！”一个母亲对另一个做母亲的道了谢，下楼去了。她嘤嘤的哭声叫人疑心已经到了夏天，一群群蜜蜂再花间盘旋；

5、在我们信奉的教法所在的地方，骨头被叫做种姓。释迦摩尼就出生于一个高贵的种姓。那里是印度——白衣之邦。而在我们权力所在的地方，中国——黑衣之邦，骨头被看成和门槛有关的一种东西。那个不容易翻译确切的词大概是指把门开在高处还是低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土司家的门是该开在一个很高的地方。我的母亲是一个出身贫贱的女子。她到了麦其家后却非常在乎这些东西。她总是想用一大堆这种东西塞满傻瓜儿子的脑袋；

6、 麦其土司的官寨的确很高。七层楼面加上房顶，再加上一层地牢有二十丈高。里面众多的房间和众多的门用楼梯和走廊连接，纷繁复杂犹如世事和人心。官寨占据着形胜之地，在两条小河交汇处一道龙脉的顶端，俯视着下面河滩上的几十座石头寨子；

7、寨子里住的人家叫“科巴”。这几十户人家是一种骨头，一种“辖日”。种地之外，还随时听从土司的召唤，到官寨里来干各种杂货儿，在我家东西三百六十里、南北四百一十里的地盘，三百多个寨子，两千多户的辖地上担任信差。科巴们的谚语说：火烧屁股是土司信上的鸡毛。官寨上召唤送信的锣声一响，哪怕你亲娘正在咽气你也得立马上路；

8、顺着河谷远望，就可以看到那些河谷和山间一个又一个寨子。他们依靠耕种和畜牧为生。每个寨子都有一个级别不同的头人。头人们统辖寨子，我们土司家再节制头人。那些头人节制的人就称之为百姓。这是一个人数众多的阶层。这又是一个种骨头的人。这个阶层的人有可能升迁。使自己的骨头因为贵族的血液充盈而变得沉重。但更大的可能是堕落，而且一旦堕落就难以翻身了。因为土司喜欢更多自由的百姓变成没有自由的家奴。家奴是牲口，可以任意买卖任意驱使。而且，要使自由人不断地变成奴隶那也十分简单，只要针对人类容易犯下的错误订立一些规矩就可以了。这比那些有经验的猎人设下的陷阱还要十拿九稳；

9、索朗泽郎的母亲就是这样。她本来是一个百姓的女儿，那么她非常自然的就是一个百姓了。作为百姓，土司只能通过头人向她索贡支差。结果，她却不等成婚就和男人有了孩子，因此触犯了有关私生子的律条而使自己与儿子一道成了没有自由的家奴；

10、后来有写书的人说，土司们没有法律。是的，我们并不把这一切写在纸上，但它是一种规矩，不用书写也是刻骨铭心的。而且比如今许多写在纸上的东西还有效力；

11、总而言之，我们在那个时代定出的规矩是叫人向下而不是叫人向上的。骨头沉重高贵的人是制作这种规范的艺术家。骨头把人分出高下。土司。土司下面是头人。头人管百姓。然后才是科巴（信差而不是信使），然后是家奴。这之外，还有一类地位可以随时变化的人。他们是僧侣、手工艺人、巫师、说唱艺人。对这一类人，土司对他们要放纵一些，前提是只要他们不叫土司产生不知道拿他们怎么办好的感觉就行了；

12、中国，在我们的语言中叫做“迦娜”。意思是黑衣之邦。印度，叫做“迦格”。意思是白衣之邦。

第一章 3.桑吉卓玛

1、自关于我们世界起源的神话中，有个不知在哪里居住的神人说声：“哈！”立即就有了虚空。神人又对着虚空说了声“哈！”就有了水、火、和尘埃。再说声那个神奇的“哈！”，风就吹动着世界在虚空中旋转起来；

2、一串风一样刮来的马蹄声使人立即就精神起来。一线线阳光也变成了绷紧的弓弦；

3、我们是在中午太阳下面还再靠东一点的地方。这个位置是有决定意义的。它决定了我们和东边的汉族皇帝发生更多的联系，而不是和我们自己的宗教领袖达赖喇嘛。地理因素决定了我们的政治关系；

4、你看，我们这样长久地存在就是因为对自己的位置有正确的判断。而一心与我们为敌的汪波土司却一味只去拉萨朝佛进香，他手下的聪明人说，也该到汉地走走了。他却问，汪波大还是中国大？而忘了他的土司印信也是其祖先从北京讨来的。确实有书说，我们黑头藏民是顺着一根羊绳子从天而降，到这片高洁峻奇的土地上来的。那么，汪波土司当然也有理由相信，既然人都可以自天而降，那么，印信啦、银子啦、刀枪啦，也都有可能随着一道蓝色的闪电自天而降；

5、经堂里鼓声阵阵，官寨上缭绕着香烟。院子里和官寨前的广场上栓满了汗水淋淋的马匹。头人们带着各自的人吗从四村八寨赶来；

6、土司太太骑一匹白马走在一队人马中间。腰间是巴掌宽的银腰带，胸前是累累的珠饰，头上新打小辫油光可鉴。我打马赶上去。母亲对我笑笑。我的红马比所有红马都要膘肥体壮，步伐矫健。我刚和母亲走到并排的位置，人们就为两匹漂亮的马欢呼起来。欢呼声里，阳光照耀着前面的大路，我和母亲并肩向前。我以为她不想跟个傻乎乎的家伙走在一起。但她没有，她跟儿子并马前行，对欢呼的人群挥动手中挂着红缨的鞭子。这时，我心中的充满了对她的无限爱意；

7、我把手中的缰绳扔到地上。这样，一匹高头大马，一个脑袋有点问题但生来高贵的人就把她和后面只能寄希望于来世的人群隔开了；

8、“卓玛，停下，我渴了。”卓玛转身对后面的人喊了一身。立即，好几个男人一溜小跑，脚后带起一股尘烟，在我的马前跪下，从怀里掏出了各种各样的酒具。卓玛把那些不洁的酒具一一挡开。那些被拒绝的人难过的就像家里死了亲人一样；

9、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我说过，在这一天，我懂得了做一个王者是件多么好的事情。也懂得了一个王者是多么地容易感到伤心。她的泪水一下来，我就觉得心上的痛楚渐渐平复了。

第一章 4.贵客

1、家里的喇嘛和庙里的喇嘛要分别进行鼓乐和神舞表演，这在他们也是一种必须下大力气的竞争。平心而论，我们是喜欢喇嘛之间有这种竞争的。要不，他们的地位简直太崇高了。没有这种竞争，他们就可以一致对你说，佛说这样，佛说那样。弄得你土司也不得不让他们在那里胡说八道。但当他们之间有了问题，他们就会跑来说，让我们为土司家族的兴旺而祈祷吧。他们还会向你保证，自己的祈祷会比别人的更灵验一点；

2、我们这里整只羊刚下到锅里，茶水刚刚飘出香味，油锅里刚刚起出各种耳朵形状的面食，就看见山梁上一炷、两炷、三炷青烟冲天而起，那是贵客到达的信号。帐篷里外立即铺起了地毯。地毯前的矮几上摆上了各种食物，包括刚从油锅里起出各种面炸的动物耳朵。听那些耳朵还在吱吱叫唤着呢；

3、哗啦一声，一大群化外之民就在枯黄的草地上跪下了。家奴们弓着腰把地毯滚到马前，两个小家伙立即四肢着地摆好下马梯了。其中一个就是我的伙伴索朗泽郎；

4、父亲说：“我不要你的命，既然你们用一只耳朵来骗我，我也要你一只耳朵，叫你知道一个下人对土司该怎么说话。”火光下，腰刀窄窄的冷光一闪，一只耳朵就掉落在地上，沾满了泥巴；

5、欢呼胜利的声音立即在夜空里响了起来。大火烧了起来，酒坛也一一打开，人们围着火堆和酒坛跳起舞来。而我望着天边的一弯残月，想起了留在官寨里的姑娘卓玛；

6、我的哥哥，这次战斗的英雄却张开手臂，加入了月光下的环舞。舞蹈的节奏越来越快，圈子越来越小，很快就进入了高潮；

7、关键是在这个胜利的夜晚，父亲并不十分高兴。因为一个新的英雄的诞生，就意味着原来的那个英雄他至少已经老了。虽然这个新的英雄并不做出英雄们常有的咄咄逼人的样子。我的兄长他只顾沉浸在欢乐中了。这又使做父亲的羡慕他比自己过得幸福。哥哥的幸福在于他和我一样不会竭力把自己和普通百姓区别开来。瞧，他正一边和一个男人饮酒，一边和一个姑娘调情，而那个男人正是这个姑娘的兄长。最后，哥哥带着那姑娘钻进了树林。出来以后，他又一脸严肃给阵亡者守灵去了。我却想要睡觉了。

第二章 5.心房上的花

1、是的，我们经常被告知，戏剧、历史、诗歌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都是僧侣阶级的特别权利。这种权利给了他们秉承天意的感觉；

2、土司是一种外来语。在我们的语言中，和这个词大致对应的词叫“嘉尔波”，是古代国王的称呼。所以麦其土司不会用领地这样的词汇，而是说“国家”；

3、土司垂手站立一阵，觉得这种姿势太过于恭谨，才气冲冲地一屁股坐在了地毯上；

4、又从加尔格答坐在漂在海上的漂亮房子里到英国去了；

5、“漂亮，怎么不漂亮。”见我盯着他的不相信的眼光，他笑了，“天哪，我也不知道，人人都这样说，我也就这样说了。”

6、没有认识姐姐的来信，没人知道她那些长长的信主要是请求家里人准许她继续留在英国。她以为自己会被突然召回来，然后嫁给某一个土司的儿子。这个人有可能成为土司，也有可能什么也不是。所以，她在我们读不懂的信里不断辩解。每一封信都是上一封信的延长。从土司家出身的人总是把自己看得十分重要，我的远在英国的姐姐也是一样，好像麦其家没有她就不能存在一样。在麦其家，只有我不认为自己于这个世界有多么重要。姐姐不知道她的信从来没人读过，我们只是把信里的照片在她的房间里挂起来。过一段时间，就有下人去把房间打扫一遍。所以姐姐的房间不像是一个活人的房间，而是一个曾经活过的人的房间，像是一个亡灵活动的空间。

7、让我们来看看这幅耕作图吧。两头牛并排着，在一个儿童的牵引下，用额头和肩胛的力量挽起一架沉重的木犁。木犁的顶尖有一点点珍贵的铁，就是这闪闪发光的一点坚硬的铁才导引着木犁深入土层，使春天的黑土水一样翻卷起来。扶犁的男人总是不断呼喊着身前拉犁的牛的名字或是身后撒种的女人的名字。撒种的女人们的手高高的扬起，飘飘洒洒的种子落进土里，悦耳的沙沙声就像春天是声音；

8、湿润的刚刚播下种子的泥土里飘散着那么浓重的芬芳。地头的小憩很快变成了一场疯狂的游戏。女人们把一个男人摔倒在地上，撩起长袍，剥去宽大的裤头，把牛粪糊在那不想安分的东西上面。男人们的目标则是姑娘们的衣衫，要让他们在晴朗的天空下坦露美丽的乳房。春耕时的这种游戏，除了使人快乐，据说还会增加地里的收成；

9、播种的季节一过，人、阳光、土地，一下变得懒洋洋的。河里的水、山上的草便一天天懒洋洋地绿了；

10、我把种子从土里刨出来，他们迫不及待地从我手中拿过那细细的种子，无数次地惊叹，小小的种子上竟然可以萌发出如此粗壮肥实的嫩茎。有一天，粗壮的芽从泥土里钻出来了。刚一出土，那嫩芽就开成一对肥厚的叶子，像极了婴儿一对稚嫩的手掌；

11、母亲说她头痛，在太阳穴两边贴满了片片大蒜。大蒜是我们一种有效的药物，烧了吃可以止拉肚子，生切成片，贴在太阳穴，对偏头痛有很好的效果。土司太太习惯叫人知道她处于痛苦之中，用她的怀乡病，用她的偏头痛，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不受欢迎的辛辣气息；

12、头上的天空一片深深的蔚蓝，只有几朵白云懒洋洋地挂在山边的树上。哥哥举枪射击的姿态真是优美极了。他一开枪就收不住手了。头一枪的回声还没有消失，这一枪又响了。一粒粒弹壳弹出来，在土路上跳荡，辉映着阳光。

13、远远地，就看见查查寨的头人率领着一群人迎出了寨门。快到头人寨子前的拴马桩跟前，下人们弓着腰，把手伸出来，准备结果我们的缰绳。就在这时，哥哥突然一转枪口，朝着头人脚前开了一枪。子弹尖叫着从泥里钻到头人漂亮的靴子底下。子弹的冲力使头人高高地跳了起来。我敢肯定，头人一辈子也没有跳得这么高过、而动作那么轻盈。轻盈地升起，又轻盈地落下；

14、把头人气得直翻白眼，却又不好发作，他只好扬起脸来，让万里无云的天空看看他的白眼；

15、罂粟第一次在我们土地上生根，并开放出美丽花朵的夏天，一个奇怪的现象是父亲、哥哥，都比往常有了更加旺盛的情欲。我的情欲也在初春觉醒，在这个红艳艳的花朵撩拨得不能安生的夏天猛然爆发了；

16、她嘻嘻一笑，撩起长裙盖住自己的脸。我就看见她双腿之间那野兽的嘴巴了。我又叫：“卓玛，卓玛”；

17、她一勾腿，野兽的嘴巴立即把握吞没了。我进到了一片明亮的黑暗中间。我发疯似的想在里面寻找什么东西。她的身体对于我正在成长的身体来说，显得过于广大了。许多罂粟折断了，断茎上留出那么多白色的乳浆，涂满我们的头脸。好像它们也跟我们一样射精了；

18、桑吉卓玛算不得我的情人，而是我的老师。我叫她一声姐姐，她就捧着我的面颊哭了。她说，好兄弟，兄弟啊；

19、查查还有话没有说出来，他的管家多吉次仁便当胸一枪。头人还想说话，一张口，一口鲜血从口中涌出。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查查头人说不出话来，但又不想倒下，他张开双手把一大从罂粟抱到怀里，想依靠这些东西来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但那些罂粟不堪重负，和头人一起倒下；

20、土司就笑着说“你真有胆子。你以为寨子里的人相信查查会谋反？这话是没有人会相信的，人们知道查查不是一代两代的查查了。你急着回去，是想叫那些人杀了你吗？”

21、从官寨的窗口望出去，罂粟在地里繁盛得不可思议。这些我们土地上从来没有过的东西是那么热烈，点燃了人们骨子里的疯狂。可能正是这神秘力量的支配，麦其土司才狂热地爱上了那个漂亮而多少有些愚蠢的女人央宗；

22、父亲的新欢还会拨弄口弦。丝线在竹腔里振动的声音从远处随风飘来。土司太太叫人向口弦处开枪。可谁又敢于向土司所在的地方，向着王的方向开枪呢。土司太太自己开了一枪。子弹却不能飞到远远的目标那里，中途就像飞鸟拉在空中的粪便一样落到了地面。

23、她的愤怒把新帖在太阳穴上的大蒜片又烤干了，一片片落到了地上。止头痛的另一个办法是吸印度鼻烟。母亲吸这种黄色粉末的方式与众不同。别人是把鼻烟抖在拇指的指甲上，再来吸取。她却要先在小手指上套上一个黄金指套，再把鼻烟抖在上面，反着手送到鼻孔前面，久久的皱着眉头，猛然一吸，一张脸红红地仰向天空，嘴越张越大，之后，他一顿脚，猛一点头，打出一两个响亮的喷嚏；

24、母亲听了我的话，立即就哭了。她边哭边说：“傻瓜，傻瓜，你这个不争气的傻瓜啊。”边哭，还把一把鼻涕甩在跛子管家的靴子上。母亲仍然在哭，只是哭声变细了。细细的哭声升上屋顶，像是有苍蝇在那里飞翔；

25、微风过处，大片浓稠的绿色在风中悄然起伏，应和着浑身松弛的土司和他的新欢呼吸的韵律。

第二章 6.杀

1、哥哥用聪明人的怜悯目光看着我。那样的目光，对我来说，是一剂心灵的毒药；

2、聪明人就像是山上那些永远担惊受怕的旱獭，吃饱了不好好安安生生地在太阳下睡觉，偏偏这里打一个洞，那里屙一泡屎，要给猎人无数障眼的疑团。可到头来总是徒劳枉然；

3、这时，那个死人已经被行刑人父子俩倒吊在行刑柱上。几声牛角号响过，远远近近的人们就开始向官寨聚集，很快就站满了广场，听土司宣布这家伙如何杀死了忠诚的查查头人，他在阴谋将要成功、将要取得头人职位时被土司识破而绳之以法。人们也就知道，又一个头人的领地变成土司家的直接辖地了。但这跟百姓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排着队经过那具一脸茫然的死尸前。每个人都按照规矩对着死人的脸唾上一口。这样，他就会万劫不复地堕入地狱。人们吐出的口水是那么的丰富，许多苍蝇被淹死在正慢慢肿胀的死人脸上；

4、天空中晴朗无云。一直白肩雕在天上巡视。它平伸着翅膀，任凭山谷间的气流叫它上升或下降。阳光把它矫健的身影放大投射在地上。白肩雕一面飞行，一面尖锐地鸣叫。活佛说：“它在呼风唤雨”。这也是有学问的人的一种毛病。对眼见的什么事情都要解释一番。

第二章 7.大地摇晃

1、在我所受的教育中，大地是世界上最稳固的东西。其次就是大地上的土司国王般的权利。但当麦其土司在大片的领地上初种罂粟的那一年，大地确实摇晃了；

2、一群孩子四处追打到处漫游的蛇。他们在小家奴索朗泽朗的带领下，手里的棍棒上缠着各种色彩与花纹的死蛇，唱着歌走在田野里，走在秋天明净的天空下面。他们这样唱道：牦牛的肉已经献给了神，牦牛的皮已经裁成了绳，牦牛缨子似的尾巴，已经挂到了库容曼达的鬃毛上，情义得到了报答，坏心将受到惩罚。妖魔从地上爬了起来，国王本德死了，美玉碎了，美玉彻底碎了。活佛吓了一跳，这首歌谣是一个古老故事的插曲。这个故事叫做《马和牦牛的故事》。现在，没有人传授，这些失传已久的歌又在一群对世界茫然无知的小奴隶们的口中突然复活了；

3、土司的脸都给愤怒扭歪了，央宗却歪着头，看着他开心大笑。在此之前，我以为女人就是女人，她被土司用强力抢过来，和我母亲用钱买来的没什么两样。现在那笑容证明他是个妖精。后来，济嘎活佛对我们说，妖精出来为害，一种是自己知道，一种是自己也不知道的；

4、我感到，每当这个像一个巨大蜂巢一样的寨子安静下来的时，满世界都是银匠捶打银子的声音。每一个人都在侧耳倾听。那声音满世界回荡。叮咣！叮咣！叮—咣—！现在，他就坐在支撑着这高大寨子的巨大木桩和阴凉里，脸上随时对人做出很丰富的表情。碾薄的银子像一汪明净的池塘在他面前闪闪发光；

5、天哪，一瞬间，我居然就有了要篡夺权力的想法。但一想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傻子，那想法就像是泉水上的泡沫一样无声无息地破裂了。你想，一个傻子怎么能做万人之上的土司，做人间的王者呢？天哪，一个傻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只能说是女人叫我起了这样的不好的念头；

6、“听不听是他的事。我不说，一来以后人们会笑话，说我连这么大的事情要发生了也不知道。二来，世上有我们这种人在，这种时候总是要出来说说话的。”

7、管家笑笑，故意叫土司看出自己的笑容里有丰富的含义，有很多种的猜测和解释。除了这样笑笑，你还能对一个固执的土司、一片大地上的王者怎么办呢？；

8、春雷一样的声音从东方滚了过来。接着大地就开始摇晃了。大地像一只大鼓，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雷响了。在这巨大的隆隆响声里，大地就像牛皮鼓面一样跳动起来。大地的摇晃停了一下，又像一面筛子一样左右摆荡起来。感觉整个官寨就要倒下了。在这样剧烈的动荡面前，官寨哪里像是个坚固的堡垒，只不过是一堆木头、石块和黏土罢了。两人并排坐在走廊的地板上，望着那巨大而神秘的力量所来的方向，听着惊魂甫定的人们开始喊叫，从叫声里就可以知道有房子倒塌了，有人死了。

第三章 8.白色的梦

1、白色，在我们生活里广泛存在。只要看看土司辖地上，人们居所和庙宇—石头和黏土垒成的建筑，就会知道我们多喜欢这种纯粹的颜色。门楣、窗棂上，都垒放着晶莹的白色石英；门窗四周用纯净的白色勾勒。高大的山墙上，白色涂出了牛头和能够驱魔镇邪的金刚等图案；房子内部，墙壁和柜子上，醒目的日月同辉、福寿绵延图案则用洁白的麦面绘制而成；

2、浓稠的白色，一点一滴，从一枚枚罂粟郭子忠渗出，汇聚颤抖，坠落。罂粟挤出它白色的乳浆，就像大地在哭泣。它的泪珠要落不落、将坠未坠的样子，挂在小小的光光的青青果实上无语凝咽。那是怎样的一副动人的景象啊。过去手持镰刀收割麦子的人们，手持一把光滑的骨刀，在罂粟的青果上划下一条小小的伤口，白色的浆汁就渗出来了。一点一滴，悄无声息地在天地之间积聚，无言地在风中哭泣。人们在下地时，手里就多了一只牛角杯子。白色浆汁在青果的伤口下面，结成了将坠不坠的硕大的一滴，被骨刀刮到牛角杯里去了；

3、宽广的大地上，人们继续收割罂粟。白色的浆汁被炼制成了黑色的药膏。从来没有过的香气四处飘荡。老鼠们一只只从隐身的地方出来，排着队去那个炼制鸦片的房子，蹲在梁上，享受醉人的香气；

4、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麦其土司的行刑人一代又一代都叫一个名字：尔依。要是他们全部活着，肯定就分不清谁是谁了。好在他们从来都只有两代人活着。父亲行刑、杀人的时候，儿子慢慢成长，学习各种行刑的手艺。杀人的是大尔依，等着接班的是小尔依。可以说尔依们是世上最叫人害怕、最孤独的人了。有时我怀疑那个小尔依是个哑巴；

5、我背着手踱到窗前，看见星星正一颗颗跳上蓝蓝的天幕，我仍然望着夜晚的天空。没有回过身去看他们。一股好闻的火药味弥漫开来，这是侍女划燃了火柴。灯亮了；

6、这一向，我的梦都是白色的。这天晚上也不例外。我梦见白色汹涌而来。只是看不清源头是女人的乳房还是罂粟的浆果。白色的榔头卷着我的身体飘了起来。

第三章 9.病

1、门巴喇嘛的药总是一种乌黑的丸子，一粒粒装在漂亮的盒子里头，叫人觉得里面不是药而是宝石一类的东西。活佛的药全是粉末，先在纸里包了，然后才是好多层的黄色绸子。他的胖手掀开一层又一层仿佛无穷无尽的绸子。活佛对着它们念念有词，做出十分珍贵的样子，而我肚子里正在害怕地地方也想发笑。那些粉末倒进口中，像一大群野马从干燥的大地上跑过一样，胃里混浊了，眼前立即尘土飞扬；

2、我们在一起时，总是我一个人说话。索朗泽朗没有什么话说，所以不说话。小尔依心里好多话，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这种人适合送到庙里学习经典。但他生下来就是我们家的行刑人。两个小厮跟在我身后，在秋天空旷的田野里行走。秋天的天空越来越高。越来越蓝。罂粟果实的味道四处弥漫，整个大地都像醉了一般；

3、我们参观的第一个房间是刑具室。最先是皮鞭，生牛皮的、熟牛皮的、藤条的、里面边进了金线的，等等，不一而足。这些东西都是历代麦其土司们赏给行刑人的。再往下是各种刀子，每一种不同大小、不同形状的刀子可不是为了好看，针对人体的各个部位有着各自的妙用。宽而薄的，对人的颈子特别合适。窄而长的，很方便就可以穿过肋骨抵达里面一个个热腾腾的器官。比新月还弯的那一种，适合对付一个人的膝盖。接下来还有好多东西。比如专门挖眼睛的勺子。再比如一种牙托，可以治牙病，但也可以叫人一下子失去全部牙齿。这样的东西装满了整整一个房间；

4、衣服一件件的横在屋子里的杉木杆上，静静披垂着，好像许多人站着睡着了一样。衣服颈圈上都有淡淡的血迹，都已经变黑了。衣服都是好衣服。都是人们过节时候才穿的。我撩起意见有獭皮镶边的，准备好了在里面看见一张干瘪的面孔，却只看到衣服的缎里子闪着幽暗的光芒。

5、查尔斯说：“我奉了上帝的旨意来这里传布福音。”接下来，父亲和查尔斯一起讨论上帝能否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传教士对前景充满了信心。而麦其土司对这一切持怀疑态度。他问查尔斯，他的上帝是不是佛陀。查尔斯回答说不是，但和佛陀一样也为苦难的众生带来福音。土司觉得这两者间区别过于微妙。就像门巴喇嘛和济嘎活佛在一起比谁的学问大时，争论的那些问题一样。他们争论的问题有：在阿弥陀佛的净土世界一片菩提树叶有多少个有旬那么大，这样一片树叶上可以住下多少个得到善果的菩萨，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土司对喇嘛们争论这一类问题是不高兴的。不是觉得繁琐的经院哲学没有意思，二十那样一来就显得土司没有 学问了。

第三章 10.新教派格鲁巴

1、 鼻尖上有些细细的汗水。他的呼吸有些粗重，像是一匹刚刚跑完一段长路的马。看得出来，屋子里所有的人一下子都喜欢这张脸了；

2、是不是一匹骡子也必须来自英格兰，翁波益西不知道。但在路上，他知道这确是一匹好骡子；

3、翁波益西第一次发现这里的空气也是不对的。他嗅到了炼制鸦片的香味。这种气味叫人感到舒服的同时又叫人头晕目眩。这是比魔鬼的诱惑还要厉害的气味。他有点明白了那个梦把他自己引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没有做出一点成就，他是不能再回到圣城去了；

4、查尔斯则在房里对着土司太太讲一个出生在马槽里的人的故事。我有时进去听上几句，知道那个人没有父亲。我说，那就和索朗泽朗是一样的。母亲啐了我一口。有一天，卓玛哭着从房里出来，我问她有谁欺负她了，她吞吞咽咽说:“他死了，罗马人把他钉死了。”我走进房间，看见母亲也在用绸帕擦眼睛。那个查尔斯脸上露出了胜利的表情。他在窗台上摆了一个人像。那个人身上连衣服都没有，露出了一身历历可数的骨头。我想他就是那个叫两个女人流泪的故事里的人了。他被人像罪人一样挂起来，手心里钉着钉子，血从那里一滴滴流下。我想他的血都快流光了，不然他的头不会像断了颈骨一样垂在胸前，便忍不住笑了。查尔斯说：“主啊，不知不为不敬，饶恕这个无知的人吧。我必使他成为你的羔羊。”我说：“流血的人是谁？”“我主耶稣”“他能做什么？”“替人领受苦难，救赎人们脱出苦海。”“这个人这么可怜，还能帮助谁呢。”查尔斯耸起肩头，不再说话了。

5、第一场雪下来，查尔斯要上路了。这时，他和翁波益西也成了朋友，用毛驴换了对方健壮的骡子。他把采下山出来的石头精选了 好多次，装在牛皮口袋里，这会儿都放到骡子背上了。查尔斯望望远山，翁波益西居住的山洞的方向，说：“我的朋友喂不活自己的大牲口，但愿他能养活自己和温顺的毛驴。”我说：“你是因为毛驴驮不动石头才和他换的吧。”查尔斯笑了，说：“少爷是个有趣的人。我喜欢你。”他把我拥进怀里，我闻到了他身上十分强烈的牲口的味道。他还对着我的小耳朵小声说：“要是你有机会当上土司，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我想，他是没有看出来我是个傻子。其他人也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我是傻子。

第三章 11.银子

1、如果以为我们对白银的热爱，就是对财富的热爱，那这个人永远都不会理解我们；

2、母亲明白我是个傻瓜，但她心中还是隐藏着一点希望。正式这种隐藏的希望使她痛苦，而且绝望；

3、多少年以前——到底是多少年以前，我们已经不知道了。但至少是一千多年以前吧，我们的祖先从遥远的西藏来到这里，遇到了当地土人的拼死抵抗。传说里说到这些野蛮人时，都说他们有猴子一样的灵巧，豹子一样的凶狠。再说他们的人数比我们众多。我们来的人少，但却是准备来做统治者的。要统治他们必须先战胜他们。祖先里有一个人做了个梦。托梦的银须老人要我们的人次日用白色石英石做武器。同时，银须老人叫抵抗的土人也做了个梦，要他们用白色的雪团来对付我们。所以，我们取得了胜利，成了这片土地的统治者。那个梦见银须老人的人，就成了首任“嘉尔波”——我们麦其家的第一个王；

4、我们不怕杀人，但杀人之后，心头总会有点不会太了然的地方。说土司喜欢杀人，那是不对的。土司有时候必须杀人。当百姓有不得已的事，当土司也是一样。如果不信，你就想想要是土司喜欢杀人，为什么还要养着一家专门的行刑人。如果你还不相信，就该在刚刚下令给行刑人后，到我们家来和我们一起吃上一顿饭。就会发现这一顿饭和平常比起来，喝的水多，吃的东西少，肉则更少有人动，人人都只是象征性地吃上一片两片。

第四章 12.客人

1、小家奴们躬身等在那里，随时准备充当客人下马的阶梯；

2、土司们到来时，总带有一个马队，他们还在望不见的山弯里，马脖子上的驿铃声就叮叮咚咚的，从寒冷透明的空气里清晰的传来。这时，土司一家在屋里叫下人送上暖身的酥油茶，细细啜饮，一碗，两碗，三碗。这样，麦其土司一家出现在客人面前时脸上总是红红地闪着油光，与客人们因为路途劳累和寒冷而灰头土脸形成鲜明对比。那些远道而来的，土司在这一点上就已失去了威风；

3、哥哥笑笑，找地方摆弄他心爱的两样东西去了：枪和女人。而这两样东西也喜欢他。

第四章 13.女人

1、桑吉卓玛没有说错，他们立即给我找来一个贴身侍女。一个小身子，小脸，小眼睛，小手小脚的姑娘。她垂手站在我面前，不哭也不笑；

2、而她不过是一个马夫的女儿，进官寨之前，一直住在一座低矮的屋子里。七八岁时，她就每天半夜起来给牲口添草。直到有一天管家拐着腿走进她们家，她才做梦一样，到温泉去洗了澡，穿上崭新的衣服来到了我的身边；

3、麦其家有那么多银子，银匠有的是活干。大家都说银匠的活干得越来越漂亮了。麦其土司喜欢这个心灵手巧的家；

伙；

5、银匠把他的女人放上马背，自己也一翻身骑了上去，出了院门在外面的土路上飞跑，在晴朗的冬日天空里留下一溜越来越高、越来越薄的黄尘。马消失的那个地方，阳光落在柏树之间的枯草地上，空空荡荡。我心里也一样的空空荡荡；

6、夜越来越深，星光就在头顶闪耀。下面，凡尘中的人们在苦中作乐；

7、滚到我怀里来的是个滑溜溜凉沁沁的小人儿：小小的腰身，小小的屁股和小小的乳房；

8、在桑吉卓玛身上，我常常是进去了还以为自己停在外面。在塔娜身上，我就是进不去。刚要进去，这个小蹄子她就叫得惊心动魄。我要离开，他一双手又把人紧紧拥住了。这样一来一往，一来一往，山上、河边、树上的鸟儿都吱吱喳喳叫起来了，天快要亮了。塔娜叫我不要管她，我这才一狠心，进去了。我感到了女人！我感到自己怎样把一个女人充满了！！小女人真好！小女人真好！！！我感到自己在小女人里面迅速地长大。世界无限度膨胀。大地在膨胀，流水滑向了低处。天空在膨胀，星星滑向了两边。然后，轰然一声，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9、这天用饭饭后，卓玛突然进来了。她手里端着一个大钵，跪在地上，用一双膝盖移动到每一个主子的面前。这个卓玛再也不是那个卓玛了。他身上的香气消失了，绸缎衣服也变成了经纬疏密的麻布。她的声音都显得苍老了，再也唤不起我昔日的美好感觉。昨天，卓玛还是穿着光鲜衣服、身上散发着香气的姑娘。今天就成为一个下贱的使女了。她跪着为我们供上奶酪，身上散发的全是厨房里那种烟熏火燎的气息。我看着她从灯光下后退到黑暗里，生平第一次感到有种东西从生活里消失，而且再也不会出现了。在此之前，我还以为什么东西生来就在那里，而且永远在那里。以为他们一旦出现就不会消失；

10、母亲的口吻一下变得冷酷了，说：“因为她终究要下去。早下去还能找到男人，晚下去连男人都没有了。”

11、一个人在人们已经将她忘记时回来，是非常不明智的。因为以前的一切都已经在遗忘中给一笔勾销了；

12、土司是最不能吃苦的。我的奶娘德钦莫措走后，我们就渐渐将她忘记了。这说明我们都不喜欢她；

第四章 14.人头

1、麦其土司说：“对于一个巨人来说，没有一道河流是跨不过去的”；

2、聪明的哥哥在这个问题上充分暴露出了聪明人的愚蠢。他能从简单的问题里看出别人不会想到的复杂；

3、土司又说：“既然想到了，还是要防范一下，至少要对得起自己。”；

4、官寨前的广场是固定的行刑处。广场的左边就立着行刑柱。行刑柱立在那里，除了它实际用途以外，更是对土司权威的象征。行刑柱是一根坚实木头，顶端一只漏斗，用来盛放毒虫，有几种罪要绑在柱子上放毒虫咬。漏斗下面一道铁箍，可以用锁从后面打开，用来固定犯人的颈项。铁箍下面，行刑柱长出了两只平举的手臂，加上上面的那个漏斗，远远的看去，行刑柱像是竖着在地里吓唬鸟儿的草人，加强了我们官寨四周田园风光的味道。其实那是穿过行刑柱的一根铁棒，要叫犯人把手举起来后就不再放下。有人说，这就是受刑人摆出向着天空飞翔的姿态。靠近地面的地方是两个铁环，用来固定脚踝；

5、两人都长手长脚，双脚的拐动像蹒跚的杨，伸长的脖子转来转去像受惊的鹿。从有麦其土司传承以来，这个行刑人人家便跟着传承。在几百年漫长的时光里，麦其一家从来没有彼此相像的，而尔依们却一直都长得一副模样，都是长手长脚、战战兢兢的样子。他们是靠对人行刑——鞭打、残缺肢体，用各种方式处死——为生的。好多人都愿意做出这个世界上没有尔依一家的样子。但他们是存在的，用一种非常有力量的沉默存在着。

6、皮鞭在老尔依手里飞舞起来。每一鞭子下去，刚刚落到人身上，就像蛇一样猛然一卷，就这一下，必然要从那人身上撕下点什么，一层衣服或一块皮肤；

7、聪明人就是这样，他们是好脾气的，又是互不相让的；随和的，又是固执己见的；

第四章 15.失去的好药

1、家里决定我到麦其家的领地上巡行一次。这是土司家儿子成年后必须的一课。我自己点名带上的是两个小厮，其他人都是夫妻安排的，总管是跛子管家。十二人的护卫小队，带着一挺机关枪和十只马枪。还有马夫，看天气的喇嘛，修理靴子的皮匠，专门查验食物里有没有毒物的巫师，一个琴师，两个歌手，一共就这么多人了；

2、我对他们说些自己觉得没有意思，他们却觉得很有意思的废话；

3、他的办法是叫人充分感到土司少爷是个傻子，这样人家就把他当成土司的代表，当成有权有势的重要人物。这样的办法是有效果的。他得到了女人，也得到了别的礼物；

4、这样的巡游不但愉快，而且可以叫人迅速成长。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应该显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叫小瞧我的人大吃一惊。可是当他们害怕了，要把我当成聪明人来对待的时候，我的行为立即就像个傻子了；

第四章 16.耳朵开花

1、一阵枪声过后，树林里没有了一点声息，只有被撕碎的树叶缓缓飘落的声音。四个枪手都怕冷一样地蜷缩着身子，死在大树下了；

2、我真有点可怜哥哥。他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他的弱点是特别怕自己偶尔表现得不够聪明。平常，他对什么事都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那并不表明他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那是他在表现他的聪明——毫不用心也能把所有事情搞得清清楚楚，妥妥贴贴；

第四章 17.罂粟花战争

1、麦其土司一直在倾听，这时，他开口说话了：“圣城来的人，祸事要落在你头上了。”这个人满是泪水的眼睛望着天空，好像那里就有着他不公平命运的影子；

2、一个活佛一旦不是活佛就什么都不是了；

3、早上起来，我望着山下笼罩在早晨阳光里的官寨。看到阳光下闪着银光的河水向着官寨的大门方向涌去。直碰到下面的红色岩石才突然转向；

4、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于是，我就眯起双眼看阳光下翠绿的山坡。如果说我喜欢这头驴，是因为它听话的样子。吐过我说喜欢那个喇嘛，就没有什么理由了。虽然我喜欢他，但他并没有表现出叫人喜欢的样子；

第五章 18.舌头

1、这是又一个春天了。等等，叫我想想，这可能不是一个春天，而是好多个春天了。可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叫人觉得比土司家的银子还多，那就是时间。好多时候，时间实在太漫长了。我们早上起来，就在等待天黑，春天刚刚播种，就开始盼望收获。由于我们的领地是那样宽广，时间也因此显得无穷无尽，是的，宽广的空间给人时间也无边无际的感觉。是的，这样的空间和时间组合起来，给人的感觉就是麦其家的基业将万事永存，不可动摇。是的，这一切都远不那么真实，远远看去，真像浮动在梦境里的景象；

2、这些人都是些知天命的家伙。只要看看他们灰色的、躲躲闪闪的目光就知道了；

3、晚上，我对塔娜说：“你要多吃点东西，不然屁股老是长不大。”

4、百姓们纷纷沿着河谷散布的一个个寨子上赶来。他们的生活劳碌，而且平淡。看行刑可说是一项有趣的娱乐。对土司来说，也需要百姓对杀戮有一点了解，有一定的接受能力。所以，这也可以看成是一种教育。人们很快赶来了，黑压压地站满了广场。他们激动的交谈、咳嗽，把唾沫吐的满地都是；

5、大少爷宣布了土司最后的决定:“你的脑子里有了疯狂的想法，可是，我们只要你的舌头对说出来的那些糊涂话负责任。”；

6、这个人来到我们地方，传布他伟大的教义，结果却要失去他灵巧的舌头了；

7、刀光一闪，那舌头像一只受惊的老鼠从受刑人的嘴巴和行刑人的手指间跳出来，看那样子，它是想往天上去的，可它只蹿上去一点点，还没有到头顶那么高，就往下掉了。看来，凡是血肉的东西都难与灵魂一样高扬。那段舌头往下掉了。人们才听到翁波益西在叫唤。舌头落在地上，沾满了尘土，失去了它的灵动和鲜红的色泽。没有了舌头的叫声含混而没有意义。有人说，黑头藏民是因为一个人受到罗刹魔女诱惑而产生的种族，也许，祖先和魔女的第一个后代的第一声叫喊就是这样的吧：含混，而且为眼前这样一个混乱而没有秩序的世界感到愤懑；

第五章 19.书

1、这样一来，麦其家又多一个奴隶了。依照土司并不复杂难解的律法，该死的人，既然不死，就只能是我们的奴隶。就这样，翁波益西带着他认为是所向无敌的教法，没有被我们接纳。结果是他自己被他认为的野蛮人用这种极不开化的方式接纳了；

2、前面说过，有一个书记官把不该记的事也记下来，结果，在土司的太阳下面，就再没有这种奴才了；

3、翁波益西回答：“因为要不了多久，这片土地上就没有土司了。”他说，无论是东边还是西边，到了那一天，就不会再容忍你们这些土王存在了。何况你们自己还往干柴上投了一把火。土司问他那把火是什么。他写：“罂粟。”土司说：“你叫我不要那东西？”他写：“那又何必，所有的东西都是命定的，种了罂粟，也不过是使要来的东西来的更快一点罢了。”

第五章 20.我该害怕什么

1、姜的嗓门很大：“我写他妈的狗屁诗，我吃多了没事干，要冒他妈的狗屁酸水！”

2、父亲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说：“我看你的朋友对你很忠心。我们虽然是土司，是这条河流两岸土地上的王，但我们还是要很多朋友，各种各样的朋友。我看到了你有各种各样的朋友。”“哥哥说那些人都是奴才，他笑我。”父亲告诉我，土司跟土司永远不会成为朋友。所以，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奴才朋友才不是坏事；

3、我想，人其实害怕真实的东西。不然，我就不会大叫着从梦里醒来。

第五章 21.聪明人与傻瓜

1、老百姓都说，该下一点霜了。成熟的玉米经一点霜，吃起来会有一点甜味。对于没有什么菜佐饭的百姓们，玉米里有没有这么一点甜味比较重要，有那么一点甜味，他们会觉得生活还是美好的，土司还是值得拥戴的。

2、在这些雪山下面的谷地里，你不能太弱小，不然，你的左邻右舍就会轮番来咬你，这个一口，那个再来一口，最后你就只剩下一个骨头架子了。

第五章 22英国夫人

1、身上有味道而不掩饰的是野蛮人，比如我们。有这种味道而要用别的味道镇压的就是文明人，比如英国人，比如从英国回来的姐姐。

2、父亲伸出手来，抚摸我脑袋 。我心里很深的地方，很厉害地动了一下。那个很深很黑暗的地方，给一束光照耀一下，等我想仔细看看里面的情景时，那光就熄灭了。

第六章 23.堡垒

1、这些人肚子里装着麦其家施舍的一顿玉米粥，心里装着对自己土司的仇恨上路，回他们的饥馑之地去了；

2、她在满是浮尘的春天大路上跪下了，一个头磕下去，额头上沾满了灰尘。看吧，想从过去的日子里找点回忆有多么徒劳无益。

3、迎面而来，到处寻找粮食的饥民也越来越多。春天越来越深，饥民们脸上也越来越多地显出春天里连天的青草，和涌动的绿水那青碧的颜色。

4、父亲知道，真正有大的变化发生时，一个土司，即使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的土司，如果不能顺应这种变化，后果也不堪设想。

5、这是一个饥荒之年，我们却在大堆的粮食上面走动，交谈，做梦。麦子，玉米一粒粒重重叠叠躺在黑暗的仓房里，香气升腾起来，进入我们的梦乡。春天的原野上，到处游荡着青绿色面孔的饥民。其中有好多人，直到临死，想要做一次饱餐的梦都不能够。

第六章 24.麦子

1、火苗被风吹拂着，呼呼地舔着锅底；

2、火真是好东西，它使麦子变焦的同时，又使他香气增加了十倍百倍，在生命死亡之前全部焕发出来了。诱人的香气从堡垒中间升起来，被风刮到外面的原野上。那些饥民都仰起脸来，对着天贪婪地掀动着鼻翼，步子像是喝醉了一样变得踉踉跄跄。谁见过成百上千的人，不分男女老少全部喝醉的情景呢。

3、我还在盛开着杜鹃花的草地上小睡了一会儿。我学着那些打猎老手的样子，把帽子盖在脸上，遮挡强烈的日光。

第六章 25.女土司

1、少爷，你看吧，这个女人不叫男人百倍地聪明，就要把男人彻底变傻；

第六章 26.卓玛

1、但已经完了，我和她的缘分，我对她的牵挂，在这一天，就像牛角琴上的丝弦一样，蹦一声，断了。人的一生，总要不断了断一些人，一些事。

2、看到那么大一片人齐齐地下跪，我还以为是父亲或别的什么更尊贵的人物出现了。我回过头看看身后，只见一条黄褐色的大路直直地穿过碧绿草原，一些云停在长路的尽头天地相连的地方。风在草海深处翻起了道道波澜，

第七章 27.命运与爱情

1、麦其家的二少爷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又一下，在肋骨下面撞击着，那么有力，把我自己撞痛了。可这是多么叫人幸福的痛楚呀。

2、男人都一样，不管是聪敏男人还是傻瓜男人，要是没有福气的人达到了不该得到的东西要到大霉。

3、麦其家的傻瓜儿子被姑娘的美色击中了。

4、我突然明白，就是以一个傻子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也不是完美无缺的。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是这样，你不要它，它就好好地在那里，保持着它的完整，它的纯粹，一旦到了手中，你就会发现，自己没有全部得到。

第七章 28.订婚

我熟知那些山谷景色，这个季节，溪水一天比一天丰盈，野樱桃正在开花。他们在归路上就饿死在那些树下。不知花香会不会帮助他们进入天国。

第七章 29.开始了

1、他问我：“你哥哥是个聪明人，还是个故作聪明的家伙？”，我没有回答。说老实话，我找不到两者之间有多大的区别。既然知道自己是个聪明人，肯定就是想让别人直到这份聪明。

2、地上的景色苍翠而缺乏变化，就像从来就没有四季变迁，夏天在这片旷野上已经两三百年了。面对这样的景色，我也打起了哈欠。

第七章 30.新臣民

1、形势好，心情也好，就是一个傻子也会比平时聪明，任何一个动作都成了神来之笔。

2、卓玛一边说，一边还流着眼泪：“不要叫我们好心的主子为难了，回去找你们的主子吧，回去找自己的主子，上天不是给我们都安排下了各自的主子吗？”。

第八章 31.边境市场

1、当世界上出现了新东西时，过去的一些规则就要改变了。可是大多数人都看不到这一点。

2、在有土司以来的历史上，第一个把御敌的堡垒变成了市场的人是我。每当意识到这一点，我就会想起我们家没有舌头的书记官。要是他在这里，相信他会明了这样的开端有什么意义。

第八章 32.南方的消息

1、她慢慢清醒过来，脸上浮起了红晕。那红晕和结实乳房上的乳晕同样深浅。

2、这个姑娘是一头小小的母牛，挣扎，呻吟，扭动，用一对硕大的乳房把我的脸掩藏，散发出一身浓烈的奶香。但她就是不对我敞开那个又湿又黑的洞穴。那里面，是我现在想要进去的地方。她的整个身子都像一张牛皮一样对我打开了，却又紧紧夹着双腿，不要我进到里面。所以，等她终于敞开洞口，我立即就在里面炸开了。

3、一见塔娜的面，她的美又像刚刚出膛的滚烫的子弹把我狠狠地打中了，从皮肤到血管，从眼睛到心房，都被这女人的美弄伤了。把我变回一个真正的傻子很容易，只要给我一个真正美丽女人就行了。

4、人一变傻，脸上的皮肤就绷紧了。看一个人是不是傻仔，只要看他的笑容就行了。傻子笑时，脸上的肌肉不听使唤，所以，傻子只能做出冻死在冰雪中的人脸上的那种表情。那种人的笑，把牙齿全都露出来了，脸上却见不到一点漾动的光彩。

5、我闭上眼睛，感到两张嘴唇间，呵护着一团灼热而明亮的火焰。这团火把我们两个都烧的滚烫，呻吟起来。

6、我躺在清风吹拂的小山岗上，望着云团汹涌的天空，好像是落在大海的漩涡里了。

第八章 33.世仇

1、是的，要是说把一个姑娘压在下面，把手放在她乳房上，把自己的东西刺进他的肚子里，并使她流血，就算得到了的话，那我得到她了。但这不是一个女人的全部，更不是一个女人的永远。

第八章 34.回家

1、她把一串珍珠项链交到侍女塔娜手里，用每个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听说你跟我一个名字，以后，你不能再跟我一个名字了。”

第九章 35.奇迹

1、几年不见，他老了，脸上的红光荡然无存，靠一根漂亮的拐杖支撑着身体。

2、回往身后，大片的麦子没有了，越过这片被践踏的开阔地，是官寨，是麦其土司雄伟的官寨。从这里看起来显得孤零零，带点茫然失措的味道。一股莫名的忧伤涌上心头。叫做人民、叫做百姓的人的洪水把我卷走，把麦其家的其他人留在那边。从这里望去，看见他们还站在广场上。他们肯定没有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呆呆地站在那里。我也不清楚怎么会这样。但我知道有严重的事情发生了。这件事情，在我和他们之间拉开了这么远的距离。拉开的很快，连想一下的功夫都没有，但要走近就困难了。

3、秋天的太阳那么强烈，把厚重的石墙照得白花花的，像是一道铁铸的墙壁。太阳当顶了，影子像是一个小偷一样卷在脚前，不肯把身子舒展一点。

第九章 36.土司逊位

1、有时候，一个人的心会分成两半，一半要这样，另一半要那样。一个人的脑子里也会响起两种声音。

2、土司冷笑了：“你嘴里又长出舌头了？你又说话了？你会把刚长出来的舌头丢掉的。”

3、他自己站稳了，叹息了一身，说：“我本不想这样做，要是我传位给你，你哥哥肯定会发动战争。你做了比他聪明百倍的事情，但我不敢肯定你永远聪明。我不敢肯定你不是傻子。”

第九章 37.我不说话

1、他看着我，眼角流出了两大地泪水。我伸出手指蘸了一点，尝到了里面的盐。

2、没有什么疼痛是不会过去，眼前的疼痛也是一样。疼痛利箭一样扎进我胸口，在咚咚跳动的心脏那里小停了一会儿，从后背穿出去，像只鸟飞走了。

3、这件衣服也不愿说话，或者说，我满足了它重新在世上四处行走的愿望，它也就顺从了我要保持沉默的愿望。

第十章 38.杀手

1、楼上的经堂里，喇嘛们诵经的声音嗡嗡地响着，像是从头顶淌过的一条幽暗的河。牛皮鼓和铜钹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着，像是河上一朵又一朵的浪花。这片土地上每出点什么事情，僧人们就要忙乎一阵了。要是世界上一件坏事都不发生，神职人员就不会存在了。但他们从不为生存担心，因为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不好的事情不断发生。

2、历史就是从昨天知道今天和明天的学问。

3、难道我不是天下最美丽的人吗？男人们总是要打我的主意的。总会有个男人，在什么时候打动我的。

4、杀手来到了他的门前，用见到拨动门闩，门像是吃了一惊的妇人一样“呀”了一声。屋子里没有灯，杀手迈进门槛后黑暗的深渊。

5、他本来没有足够的仇恨，只是这片土地规定了，像他这样的人必须为自己的亲人复仇。

第十章 39.心向北方

1、我们都知道灵魂是不断轮回的。我们所说的死，是指这个轮回里的这个肉体。谁又真正知道上一世和下一世的事情呢。

2、我说：“要是有人挂念土司，那是挂念土司的位子。”

3、绝色女子总有男人打主意，这个我知道。要是他们来抢，我能竭尽全力保护。但她甘心情愿到别人床上，那谁也没有办法。

第十章 40远客

1、当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就会发现，人家已经准备下一大堆规则。有时，这些规则是束缚，有时，却又是武器，就像复仇的规则。

2、我们站在了小山岗上，面前，平旷的高原微微起伏，雄浑地展开。鹰停在很高的天上，平伸着翅膀一动不动。这时，具体的事情都变得抽象了，本来会引起刻骨铭心痛楚的事，就像一颗灼热的子弹从皮肤上一掠而过，虽然有着致命的危险，但却只烧焦了一些毫毛；

第十章 41.快与慢

1、事情发生的越多，时间就过得越快。时间一加快，叫人像是骑在快马背上，有些头晕目眩。

2、这片土地在长久的紧张后，又像产后的妇人一样松弛下来，陷入昏昏沉沉的睡眠中去了。

3、一件不好的事，直接说出来，不好听，而且叫人难受，就换一个说法，一个好听的说法，一个可以不太触动神经的说法。

第十一章 42.关于未来

1、父亲说：“好处就是你知道的那些了，余下的，就是晚上睡不着觉，连自己的儿子也要提防。”

2、因为没有一个土司认真想知道什么是国家，什么是民族。我想了想，也许他说得对，因为我和好多土司在一起时，从来没有听他们讨论过这一类问题。

第十一章 43.他们老了

1、不管哪一边打胜，那时，土司们都不会像今天这样了。不会是自认的至高无上的王了。

第十一章 45.梅毒

1、那是一座大房子，楼下是大厅，从一道宽大的楼梯上去，是一条幽深的走廊，两边尽是些小小的房间。姑娘们整天闲逛，银铃样的笑声顺着街道流淌。她们的衣服不大遮得住身体。我对戏班老板说，要给姑娘们做些衣服。这个半老徐娘哈哈大笑，说：“天哪，我喜欢这个从梦里醒不过来的地方，喜欢你这个傻乎乎没见过世面的家伙。”

2、天哪，一个姑娘那里已经没有门扇，完全是一个山洞了，而另一个姑娘那里却像朵蘑菇，散发出来的臭气像是一头死牛腐烂了一样。

3、这下我懂了。没有颜色的汉人来到这个地方，纯粹只是为了赚点银子，像那些生意人，或者就只是为了活命，像师爷本人一样。但有颜色的就不一样了。他们要我们的土地染上他们的颜色。

第十二章 46.有颜色的人

1、“他们要把颜色涂到脸上吗？他们的颜色在心里。”

2、要是一个东西人人都有想要，我也想要，要是什么东西别人都不要，我也就不想要了。

3、银匠转过身去，我从他背影上看到了孤独和痛苦。我记起来，当初，他是为了桑吉卓玛而失去自由民身份的。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又尝到了他当初吸引住了我的贴身侍女时，口里的苦味和心上的痛苦。这回，他又要为了桑吉卓玛而去讨回自由民身份了。我为她的前途感到绝望。

4、从妓院回来的人都说，妓院里精致的银器眼见得一天比一天多了。桑吉卓玛又流了几次眼泪。她再也不肯跟管家睡觉了，但她也不去看银匠。这就是侍女与银匠爱情的结局。

第十二章 47.厕所

1、这是一群总是大叫大嚷的人，总是把硕大的脚印留在雪地上。有了他们，连恶狗们都找不到一片干净的雪地奔跑，留下自己花朵般的脚印了。

2、这是一场前所未见的大雪，雪花就像成群的鸟，密不透风地从天上扑向大地。

3、距离是并不彼此了解的人待在一起时必须的。只有在一个地方是例外，在那个地方，距离就好像不存在了，那地方就是厕所。

第十二章 48.炮声

1、必须承认，土司的女儿和马夫的女儿总是不一样的 ，虽然他们叫同一个名字，虽然她们叫同一个名字，虽然她们拥有同一个男人，但到紧要关头，土司的女儿抛下价值数万元的首饰走了，马夫的女儿却抱着那个匣子不肯松手。

第十二章 49.尘埃落定

1、翻过山口时，我回头看了看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看了看麦其土司的官寨，那里除了高大的官寨已经消失外，并看不出都多少战斗的痕迹。春天正在染绿果园和大片的麦田，在那些绿色中间，土司官寨变成了一大堆石头，低处是自身投下的阴影，高处，则辉映着阳光，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望着眼前的景色，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一小股旋风从石堆里拔身而起，带起了许多的尘埃，在废墟上旋转。在土司们统治的河谷，在天气晴朗，阳光强烈的正午，处处都可以遇到这种徒然而起的小小旋风，裹挟着尘埃和枯枝败叶在晴空下舞蹈。

2、而这里，这些奴隶，却大张着愚不可及的嘴哭起他们的主子来了。

3、刀子，锋利的刀子，像一块冰，扎进了我的肚皮。不痛，但是冰冰凉，很快，冰就开始发烫了。我听见自己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我听见店主朋友哑声对我说再见。

4、现在，上天啊，叫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神灵啊，我身子正在慢慢地分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干燥的，正在升高；而被血打湿的那个部分正在往下陷落。

5、血滴在地板上，是好大一汪，我在床上变冷时，血也慢慢地在地板上变成了黑色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