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把心关在房子里
一直在找借口,借口没有时间或者机会安静地坐下来和自己说说话,和现在这个迟疑、逃避和丧失信心的自己。这些天,我一直选择退后再退后,直到如今的退无可退。异地派驻,两点一线的生活,一线的距离也仅仅只有五分钟的路程,我再也不能骗自己,再也不能假装自己很忙,无暇顾及内心的起伏涌动。我当然知道,自己骗自己是一件很傻的事情,口是心非这一套骗得了别人,却瞒不过作为当事人的自己。不过,暂时的逃避虽然可耻,但还算有用。做不到去留无意,我需要给内心一段时间适应和缓解。

在异乡,眼前的熟悉与陌生暂时性地挤走了脑子里密布的乌云。两年不见,机场东侧的高速口已经封闭,变成了中建八局的工地,高低错落的工棚挡住了远处的荒山和跑道端头,想和之前一样散步的时候站在这里悠闲地看各式涂装的飞机越过山丘在高原上起飞落地已是不可能。曾经作为荒草培养基地的南侧沟壑不知何时被填平,拔地而起的高楼已经初具规模。在周围一片土黄色中,陕建标志性的蓝色logo显得格外亮眼,两个大字下面还配了一行小字:陕建向青海人民致敬。这在之前的618房间,是抬眼就能看到东西,不过这回我换到了621,靠近航站楼这一侧。酒店还是原来的酒店,有且只有这家,可以说属于垄断经营,价格奇高,服务很差,虽然服务员换了一波,但服务品质却一如既往地保持住了:打扫房间只换垃圾袋;有事半天找不到人;很多东西问就是没有,再问就扭头走人……作为客户的我们每次都被领导要求不要与酒店工作人员起冲突,几年了还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所以也可以说一切照旧,住着同样的酒店,走着同样的路,做着相同的事情,只不过人已不是当年初来乍到时的青葱模样。人变了,事情也跟着多了起来,尤其是这次过来,中了邪一样,每次上班都会遇上大大小小的幺蛾子,导致下班时间推了又推,直到不能再推。在机场二半夜的妖风中瑟瑟发抖的时候总有种想说脏话的冲动。
同样的事情,放在不同心情的人身上,会有截然不同的反应,对匆忙又混乱的我来说,确实有一些困难。短短二十天时间,我去到了三个地方,从烟雨蒙蒙的江南水乡到沟壑纵横的临洮农村,再到现在乍暖还寒的青海高原,仿佛疫情期间被抑制的出游愿望被报复性释放,当然是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更多的是一种顺其自然,否则我不会做这么紧凑的安排。出发杭州是因为父亲后面一直有事,而且我的疗养假快要到期,算了下时间只有三月份时间合适,工作以后能够陪伴父母的时间本来就不多,带着辛苦了大半辈子的他们出去看世界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正好赶上这个机会完成下心愿;因为大学同学结婚,而且提前给我打了招呼,要我一定到场,我才狠心请了一个夜班的假去到定西。我每年的假并不多,一个夜班便要用去三分之一,请的时候感觉心都在滴血。人长大以后,很多关系慢慢会变淡,能够留在身边的朋友并不多,这个同学算其中之一。尽管从大学到现在俩人一直都不能好好说话,时不时就会拌嘴,不过我知道在重要事情上我们可以互相信任并且靠得住,所以我愿意花费时间和精力,远赴千里之外去参加婚礼,也是在见过了陇中地理环境的的辽阔与豪迈之后,才更理解同学的坚毅与勇猛;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已经是我来西宁的第八天,工作原因每个月都要有人过来派驻,四月刚好轮到我,这是我第三次来。
歌词里写到:江南夜色下的小桥屋檐,读不懂塞北的荒野。来自北方的我又何曾懂得江南潺潺流水中的飘荡的温婉与忧愁。站在西塘人家的小桥上,墨染的天空下,白墙黑瓦的房舍一间挨着一间,被碧绿的河水环绕着,水中时不时倒映出撑着油纸伞缓缓走过的水乡姑娘的倩影。船夫在船尾不紧不慢地摇着两只橹,往前,往后,翻转,再往前,船儿便载着人们推开水波去到远方。当年的迅哥不也是坐着这样晃晃悠悠的乌篷船离开他熟悉的乐土,不得不踏上异地谋食的路。对水乡的孩子来说,离开水可能就像割掉他们心头一块肉,这里有他们熟悉的吴侬软语,有一起凫水的儿时玩伴,有软糯香甜的绿豆糕,有青砖黛瓦的石板路……可他不得不离开。从《故乡》到《社戏》,乌篷船里的少年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故事,才会深夜不眠,以笔为枪,写出那么多义愤填膺的不朽篇章。我用去年一整年的时间,阅读了大量鲁迅早期的作品,如今来到迅哥儿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目之所及的人和物都能在先生笔下的故事中找到踪影。坐在徐徐行使的船头,听着地道的浙江方言,这才更能理解先生对故乡人和事的一片深情。

回到西安休息片刻,便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定西,再从定西赶往临洮。我已经很久没有乘坐国铁列车,上车以后像个孩子一样,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三个小时的车程,屁股挨在座位上的时间恐怕只有半个小时,大多数时间都是站在车门前,看着窗外由一马平川的关中平原逐渐过渡到高低起伏的山脊丘陵,由绿变黄。铁路两旁的大片村庄早已没了人烟,有的坍塌甚至成了废墟,记忆里这些曾经闭塞落后却又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逐渐被时间冲淡,回想起从前,那个一身尘土在麦草堆里打滚的天真少年好像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那里有母亲坐在大树下为他缝补衣裳,有父亲骑车载着他去熙攘的街市购买年货,有姐姐抱着他转的数不清的圈圈……看着眼前的一切,人仿佛坐上了时光机回到了二十年前,可我心里明白,再也回不去了。这一路走来到底是收获的多还是失去的多,我算不清楚,我只想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像一颗流星从记忆的天空划过。越往西走,海拔越高,温度也随之降低,出租车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头的时候,路两旁可以看到还未融化的积雪。定西到临洮的直线距离大概七十多公里,因为山路很多,一路翻山越岭,我们走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一百公里,这才是到县城,从县城到同学家里,四十公里路,开车又得半个多小时,自己亲自走过了这段同学平时回家的路,才明白这个从西北农村走出来的男人是多么不容易,彪悍背后其实是坚韧和顽强。

一起过来的同学总共五个,其中一个是杭州人,带着老婆孩子,一家三口。作为家庭条件优渥的南方人,这是他们第一次来西北,而且是来到一个山沟里的偏远小县城,我本以为他们会很不适应,不仅仅是南北方地理和风土人情区别,更多的是两边发展程度上的巨大差异,我想他们恐怕也会跟我一样有恍如隔世的错觉。可惜我错了,俩人表现地非常淡定平和,待人也是热情友好,这里的一切对他们来说新鲜有趣,他们总是饶有兴致地问这问那,仿佛来到了新大陆:和我们一起喝三泡台,走的时候还特地把茶叶装进杯子里说要带回去再喝;惯吃甜食的他们,听从同学的建议吃手抓羊肉就新蒜,辣得直往嘴巴扇风大口大口喝水;喜宴上看到当地人划拳便主动要求教他们这种新游戏的套路……他们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一个曾赴美国留的学,一个是在加拿大,从他们身上看到的更多是一种谦逊和随和,他们心里有万千世界。只是,赢在起跑线上的同学也逃不过社会的无奈,我一直觉得他既有背景又肯上进,肯定前途无量,没想到推杯换盏间,一向积极向上的他也只能在叹息中接受现实。成年人的世界不再总是风和日丽,我在这里祝福两个家庭平安健康,和和美美。

现在是凌晨两点整,我在西宁机场旁的空港酒店不眠。为什么,因为下午六点多已经睡了一觉,明天早上六点半又得早起上班,这混乱的作息让生活一团糟。我已经来这10天了,还是没有调整过来,工作一次次出乎我意料之外,两天一个夜班,夜班一上就是通宵,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活到领退休金的那一天。之前也过来派驻过两次,也熬夜,但从没有像现在这么高的频率,难道是因为现在的自己成了主力?可主力也是人,也要吃饭休息,也要打理自己的生活。有时候想想活得真累,连养活自己都已经这么费劲,还怎么去接纳另外一个人,我是不太愿意让她跟我一起承受这份艰辛,起码不能一直是这个样子。和好朋友也经常讨论这些问题,每次得出来的结论总是让人无可奈何,涉及到文化、体制、阶级以及人性的东西,千百年来一直如此,大多数人的宿命就是社畜,想太多反而不好,这大概算是人类社会的悲哀。下午开玩笑说来这以后这么背,是不是因为群名惹的祸,已经紧急改了名字,看看明后天会不会有效果。

来这里本来打算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整理下心情,因为之前已经够乱。我不得不承认,我还没有完全适应这个过渡过程。一个人的时候自在飞花轻似梦,舒服惯了,却换得如今的无边丝雨细如愁。其实我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多的生存焦虑,也在逐渐说服自己把重心转移到生活上来。我告诉自己既然选择了一条路,就要做好接受沿途所有鸟语花香和崎岖坎坷的心理准备,这样才能在花开花落时保持一个平和的心态。可做起来并不容易,我已经离开亲密关系太久,对面的人对我而言是新鲜、是踏实、是信得过,同时也是陌生、是麻烦、是压力,她的一举一动仿佛都能牵动我的心。有一瞬间,当我发觉自己像个木头人,一切都得重新开始的时候,我很难过,甚至有些绝望,就像有一座大山压在身上。当然,我知道这属于暂时性过度焦虑的表现,想得太多导致精神疲劳,思维失去了灵活性,在死胡同里左冲右撞,却找不到出口。实际上远远没有那么糟糕,这仅仅是与人交往中会遇上的正常情况而已,不必大惊小怪。反倒是自己紧张地不像自己,很不自然,小心翼翼地经常说不出话;明明身体很疲惫的时候还想要坚持一会,结果总是适得其反,可要是就这么自顾自,我却总是睡不着,没想到平常坚决果断的人这时候也会充满矛盾的犹豫,只是这并不能得到谁的偏爱。对责任和荣誉的看重使得我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在工作上,能力突飞猛进的同时也变得离群索居,生活单调无聊又规律地像一台机器。可从一个男性角度来说,跟机械打交道时的简单快乐,很大程度上是可以满足我的自我实现需求。我私下里和别人的工作做过比较,庆幸自己做的不是机械性重复性劳动,每次都能遇到各种不一样的甚至奇奇怪怪的问题,需要时常动动脑子,否则可能早就精神抑郁,对存在的意义产生质疑。在这里与其说是生活重心的转变,其实更像是一场与之前一个阶段自己的告别,我念旧,才会如此艰难。不过也好,毕竟是开始了,不像以前只是站在门外巴望。对我而言,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使最后是满身疮口,即使死在路上,我做的决定也要给自己一个交代。我并不善于表达,这一路的风雨兼程也就和自己说说。我慢热,但从不敷衍,如果能多给我一点时间,我想我能做到游刃有余,跌倒在调整适应的半道上,我并不甘心。我不善于说谎,日久见人心这句话不假,个人虽说不上出类拔萃,但最起码的自律自觉还是有的,不会轻易答应别人事情,只要答应必然是要做到,我不喜欢别人对我说谎,我自然也不能欺骗别人。我会说对面的人很强,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自己认为值得的事情,专注又投入,可以不吃饭不睡觉,在雨中舞蹈。只是随着阅历的增长,很多事情已经不太喜欢跟人争论,更倾向于沉默。没有什么东西是非黑即白和完全正确的,所谓的正确只是考虑的角度和时间跨度不一样罢了,如果把时间的镜头拉长,此时对的事情彼时看来可能又不完全对,福祸本来就是相互转换的,个人能把自己的心安顿好,不以利害义,世界的色彩会丰富许多,人人都得优秀,会失去很多乐趣。就像很多前辈替我惋惜,觉得以我的表现应该早就出人头地,定到多少岗级,不用这么辛苦奔忙,其实我倒并不是很在意这些东西,他们看到的是失去,而我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在放下这些执念,学着雅俗共赏不强求以后,我的感官系统比以前灵敏多了,也会有一瞬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身后的事情,我自然要考虑并慎重计划,但这并不代表做事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反而应该多一份自信和洒脱,毕竟无常是这个世界的常态,总是计较于得到与失去会错失很多生命体验,体验这东西,好坏重要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也曾勇敢地站在舞台中央。尽管自己说得头头是道,却并不能抵消失意时狼狈。去他乡的时候,完全没有之前的期待与欣喜,花草黯然失色,只剩下满脑子的不由自主,一直在问自己做错了什么。如果我说服不了自己,转移注意力这招对我基本没用。虽然换了地方,但是闭上眼,睁开眼,坐着,躺着,走着,但凡有一丝空闲,脑海中画面便自动铺展开来,越想抽离越不能。心烦意乱时,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来时准备的两箱雪花现在只剩一箱,解不了忧愁,只希望能在微醺的时候让脑子歇会。舔舐伤口并不是没有办法,自我对话、看书、习字、听音乐、学业务都是一种慢性治疗,还有保持与世界的对话,与其他人的沟通都可以加速治愈的过程,可惜我一个都没做到,这一点我并不值得同情。我很大一部分内在力量的源泉就是这些,可现在的我却视它们而不见,不敢面对就刷手机逃避救赎;自我封闭以后连点开豆瓣app的勇气都没有;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顾影自怜中吃亏栽跟头,可就是无动于衷。从另一角度来说,也正是困难时期的这些表现让我进一步认识了自己,知道从哪里下手,相信以后遇到相似的情形会从容很多,算是对未来的一个铺垫。

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挪威的森林》里的直子,木月在时两个人就是一个世界,木月走后,无论如何也不能适应,尽管已经很用力地去调整,可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选择离开。我当然不会做这种傻事,我不会强迫自己,我依然保持对这个世界的好奇而且给予自己足够多的时间去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这一路跌跌撞撞,满身伤痕却仍旧目视前方,笑容依然温暖纯真。

窗外,大风卷着满地的尘土又开始放肆呼啸,预计晚上十点左右还会再来一场,我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很不适应,散步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被吹成皮卡丘,只能含着满嘴的沙子骂骂咧咧。等到第二次,第三次来的时候,已经可以淡然自若地跟这里调皮的风姑娘玩捉迷藏,原来这其中也有许多乐趣,不知道下一次又会是谁赢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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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美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3-05-01 22:14: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