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戏
独角戏
侯宇燕
“万古春归梦不归,邺城风雨连天草”——在作家宗璞发表于1993年的小说《长相思》里,塑造了一个终生定居海外,有些“怪癖”的女学者秦宓的形象:“因为家里认识,我照她们家大排行称她做八姐。在昆明街角上,曾和她有过几次十分投机的谈话,内容是李商隐和济慈……
“她的外貌极平常,几乎没有什么特征可描述,一旦落入人海之中,是很难挑得出来的…..她忽然问:‘你来看我,是受人之托吧?’她笑吟吟的,似乎等着什么重要喜讯。‘真没有了呀。’秦宓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收去了,呆呆地看着我,足有两分钟。然后就低头交叉了双手,陷入了沉思….
“‘记得昆明的木香花吗?那才真好看!我第一次注意木香花,是和你在一起的。你是我们的证人。’秦宓的眼光有些迷茫,‘那时你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他认识你,向你走过来,你说“这是秦宓秦八姐”。你看见我们在木香花前相识。他用不着介绍。我知道他,他是你父亲的高足。还会唱歌,抒情男高音,在学校里很有名的。他对我笑了一笑。一句话也没有说。’
“‘后来常在校园里遇见,他有时点点头,有时就像没看见似的。’……‘你来美国后他也来了?’‘他先来,我才来的。可我们一直没有见过面。后来他到欧洲去了。后来听说他回去了,消息完全断绝了。’她的目光中又是一片迷茫。‘他一定会来接我。他一定的。我一直等着。’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一句话没有交谈过,她却等着,等了四十年!……
“她迅速地摆好餐桌,样样都是三份。‘我觉得他随时会来,如果没有他的座位,多不好。’她一面说着,一面仔细地把一张餐纸叠成一朵花,放在当中位置上。我们两个相对而坐,我们的餐纸都没有用心叠过……等一个不会来的人,有点像等一个鬼魂。”
呵,一个“一句话都没有交谈过”的木香花前认识的男人,让主人公一等就是整整四十年!这是真事吗?如此纯粹,不知所起的感情,真有如温庭筠笔下那虚无缥缈的风雨连天草。秦宓,这个痴情女子的名字是何等神秘莫测呵。此人是宗璞杜撰的吗?小说当然只是小说,但根据宗璞笔下虚构性文学作品也都带有极强写实性的文本特征分析,秦宓必有原型。
这个原型现在被我考证出来,她就是傅乐淑,其叔父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创办者,曾任北京大学和台湾大学校长的大名鼎鼎的傅斯年先生。傅乐淑曾在西南联大化学系就读,后毕业于历史系,1949年赴芝加哥大学就读,1952年获得该校历史学博士学位后旅居美国。木香花下那段缥缈美丽的回忆,当发生于她在昆明西南联大读书期间。那是一段怎样的青春年华,相信对那段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会有丰富的联想。
能得这样一位大家闺秀倾慕者也必定不是凡人了。在小说里,“我”的父亲是数学系教授,他的高足必然是数学才子。实际上,魏清书的原型就是著名物理学家H先生,当年杨振宁的同窗好友。
令我感到兴趣的是这个真实的故事带着那样浓郁的故旧气息,属于那一代学人的气息。这里没有花絮,却是那式微的往昔最传神的体现。现在哪里还找得着傅乐淑这样的痴心女子?即使有,那爱的对象恐怕也多是富二代。
傅乐淑身上最鲜明的特点是她的痴。首先,她曾经选择热门专业化学。最后又转了文科。这颇有些类似《围城》里赵辛楣对未婚妻的描述:“好好的文科不念,要学时髦,去念什么电机工程,念得叫苦连天。放了暑假,报告单来了,倒有两门功课不及格。”其次,她对H的痴恋,当然包含对此人本身的肯定,但这个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的男人更吸引她之处恐怕还在于他身上那层极符合民国时代大家闺秀择偶标准的光环:物理系才子,全校闻名……这种痴,源于民国时期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对面子的重视。情不知所起,其实就是从此而起。
然而,最令人感慨的在于,这个故事里含着一种连作家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情感与择偶标准之间辛酸的失衡:魏清书早结婚了,这很正常,“‘他的妻子我见过,是英国人…..’‘我不相信。’她很镇静。‘这是不可能的。’‘我让他亲自写信告诉你。’‘那好,我等着。’镇静而坚决。”
秦宓,或傅乐淑镇静地说出“这是不可能的”,并不是指对方找了个外国妻子“不可能”,而是从本质上就认为他不可能和别人结婚。可实际情况是怎样呢?“我”回国后赶快找来了魏清书。这位著名学者的反应多少让读者感到有些叹息:“魏清书觉得十分奇怪,他怎么也想不起世上有这个人。说到后来他同意写一封亲笔信,说明他的家庭情况,一切很美满,再附一张全家福的照片。他抱歉说以后帮不上忙了。我保证到此为止,以后再不会麻烦他。”
对于一个整整等了自己四十年的女人,这个反应是何等平静,何等乏味,甚至何等厌烦。却也完全能让人理解。秦宓认定除了木香花下青春年少的自己,他“不可能”和别人结婚;魏清书却“怎么也想不起世上有这个人”,并且希望“以后再不会麻烦他”。这或许就是男人和女人对待感情的不同态度。感性的太感性,理性的又太理性。
不过,秦宓(傅乐淑)既然是傅斯年的侄女,魏清书(H)应该不至于怎么也想不起来吧?这个打击,对秦宓实在才是够崩溃的。其实小说开头对秦宓外貌的描写已婉曲地诠释了魏清书那一刻态度的真实原因:有哪个男生会永远记着一个“一旦落入人海之中,是很难挑得出来的”萍水相逢的女性呢?
在这方面无分对错,只由男女择偶的本质标准来决定。
据记载,自1978年始,傅乐淑曾几次回国探亲并到北大等高校访问故旧、作学术交流。这恐怕就是《长相思》后半段叙述的秦宓在接到信后仍不死心,漂洋过海来“我”家一探究竟的部分历史背景。因宗璞住在北大,而H也在北大工作。
然而这个真实故事的可爱之处在于傅乐淑实在不是怨妇,而是可亲的女书生。她在得知真相后,虽然痛苦,却还在临走前把宗璞家彻底打扫了一遍。她说:“在美国住了这么多年,觉得有一句话实在美妙无比。这句话很简单:我能帮助你吗?人总想着这句话,就到不了绝路上。”这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她或许会做虚幻的梦,却不会寻死觅活哭哭啼啼,更不会想着去破坏别人的家庭。
一个能说出那样达观之论的人,必非蝇营狗苟之徒。事实上,傅乐淑虽然终生未婚,但从零星资料看,她一直是非常乐于助人的。小说里,她就一直在为别人义务做木工;宗璞也曾在她匹兹堡的家中寄住。虽然宗璞在一篇散文里善意地调侃过她,说她成天窝在家里看只有点线,没有画面的电视,说她为了不让人找到自己,宁愿多花一块钱,把名字从当地的电话黄页中去掉……
一个长年独居,又远离故土的人,必定会在老年生些怪癖。这些珍贵的生活细节反而使默默在异乡生活了一辈子的女学者傅乐淑更加可爱和真实。她于1999年从微薄的积蓄中捐献四万美元在中央民族大学设立奖学金,另把自己花费多年心血与金钱购置的藏书先后捐赠国内高校,就是这种个性的最好体现。
她一生得到的很少,却总在想着“我能帮助你吗?”她的教养,她的学识,她的品格,还有她的痴,都证明她是最后的大家闺秀。
傅乐淑,还有她终生爱着的我国半导体事业的奠基人H先生,都不愧是西南联大培养出来的一代优秀学人的代表。
《长相思》有个意味深长的结局:“我想她现在是不会死的……因为那个搞数学的还活着。”
H先生的逝年是很容易就找到的:2005年。而一直默默无闻生活在海外的女学者的生平,却并不那么容易查询。几经搜索,我才查到傅乐淑于2003年在美国去世,她到底没能活过他。她的遗嘱是将毕生藏书捐赠内蒙古大学,体现出深沉的爱国情怀。
“是谁导演这场戏,在这孤单角色里,对白总是自言自语,对手都是回忆……”这是一首著名的流行歌曲《独角戏》的歌词。的确,如果用今人热热闹闹花团锦簇的生活方式来对比傅乐淑平淡孤寂的一生,她似乎是唱了一辈子独角戏。她过的是一种独特的自我放逐的生活——“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难度。”这才是他们那代人熟悉的曲词,用在她身上也还应景。但这种评判方式从根上就大错特错了。今天漂亮热闹的青年人,有谁敢说自己比傅乐淑活得真实,活得坚强,活得乐观,活得纯粹?有谁敢于像她那样面对生命无边际的孤寂勇敢而有趣地过完一辈子?又有谁能断言,在那个挂在木香花上,缘起自西南联大这所著名学府的幻梦里,就没有氤氲着动人的香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