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游拜墓 續

午後去九溪。剛入山不久。朋友不經意說她某回來游。瞥見一路牌上說有清末民初某陳姓大詩人的墓地在此間某山嶺間。遂大感興趣。莫非是陳散原。留心道旁。果然不遠處有很小一塊牌子。上書詩人陳三立墓。
散原之詩。幽咽深秀。意冷神寒。其詩不易讀然亦可知其美。曾履川先生嘗有札記論晚清諸子詩之風采。甚得我心。摘其片段以見其言:
“醉心同光體詩。推尊散原。海藏。子尹。伯子諸老。以為當是之時。詩放異彩。足以上繼蘇黄。絕無愧色。追原其故。蓋有四因。
自乾隆以後。國勢漸衰。外有喪地償幣之辱。内有洪楊捻回之亂。情切慘痛。無所於洩。則發之於詩。情事真。悲憤至。故描畫益工。
同光體初期詩人若金亞匏。江弢叔。皆身遭變亂。家人被戮。寫一身所親者也。鄭子尹遠居邊疆。寫黔蜀匪亂。無異中原。
嗣是以往。先有甲午庚子之變。後有辛亥遷鼎之事。當時若范肯堂。陳散原。鄭太夷。陳弢庵。陳石遺諸公。時以家國身世之感。寓於詩。蒼涼悲壯。足以感發而興起。”

按路牌往山徑上漫行。道上正逢著幾位採茶歸來的茶工。竹簍裏的鮮葉翠嫩欲滴。站在崗上。舉目四望皆是茶樹。並未見有墓地的痕跡。亦再無標識。遂往茶林深處去。
就在即將放棄之時。望見某處似有不大的平臺。沿茶樹間阡陌走入。果然是散原詩翁與其子衡恪。亦即是師曾的墓塋。形製。碑刻。規模皆甚寒傖。看新舊程度亦去今不久。則墓恐亦是形式大於內容者。然不論如何。總有此一墓可供人憑弔。且身處此幽馨茶園中。至少可以揖其清芬者。置此衰頹世間。不該再有其餘奢望者。
散原的詩。在當世即有人批評其難懂。而且還是大名家。默存先生紀錄與陳石遺談詩論學的《石語》裏就有此陳對彼陳的指斥:
“陳散原詩。予所不喜。凡詩必須使人讀得。懂得。方能傳得。散原之作。數十年後恐鮮過問者。早作尚有沈憂孤憤一段意思。而千篇一律。亦自可厭。近作稍平易。蓋老去才退。並艱深亦不能為矣。為散原體者。有一捷徑。所謂避熟避俗是也。言草木不曰柳暗花明。而曰花高柳大。言鳥不言紫燕黃鶯。而曰烏鴉鴟梟。言獸切忌虎豹熊羆。並馬牛亦說不得。只好請教犬豕耳。丈言畢。撫掌大笑。”

後來錢公寫《圍城》。借詩人董斜川和方鴻漸的交談暢談近人詩。董斜川是挺陳派。尊其為宇內第一。自己作的詩亦是神似散原。而方鴻漸代表的則是反映陳派。尋章摘句式地道其難解之處。這些話語應該就是源於早年和石遺的那次談天:
“董斜川道:‘我作的詩。路數跟家嚴不同。家嚴年輕時候的詩取徑沒有我現在這樣高。他到如今還不脫黃仲則。龔定庵那些乾嘉習氣。我一開筆就做的同光體。’”
“ ‘當然是陳散原第一。這五六百念年。算他最高。我常說唐以後的大詩人可以把地理名字來概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王廣陵——知道這個人麼。——梅宛陵。二谷:李昌谷。黃山谷。四山:王半山。陳後山。元遺山。可是只有一原。陳散原。’說時。翹著左手大拇指。’
鴻漸咋舌不下。想蘇東坡的詩還不入他法眼。這人做的詩不知怎樣好法。便問他要剛才寫的詩來看。蘇小姐知道斜川寫了詩。也向他討。因為只有做舊詩的人敢說不看新詩。做新詩的人從不肯說不懂舊詩的。
斜川把四五張紙。分發同席。傲然靠在椅背上。但覺得這些人都不懂詩。決不能領略他句法的妙處。就是贊美也不會親切中肯。這時候。他等待他們的恭維。同時知道這恭維不會滿足自己。彷彿鴉片癮發的時候只找到一包香煙的心理。

紙上寫著七八首近體詩。格調很老成。辭軍事參贊回國那首詩有:‘好賦歸來看婦靨。大慚名字止兒啼’。憤慨中日戰事的詩有:‘直疑天似醉。欲與日偕亡’。此外還有:‘清風不必一錢買。快雨瑞宜萬戶封’。‘石齒漱寒瀨。松濤瀉夕風’。‘未許避人思避世。獨扶淺醉賞殘花’。可是有幾句像。‘潑眼空明供睡鴨。蟠胸秘怪媚潛虯’。‘數子提攜尋舊跡。哀蘆苦竹照淒悲’。‘秋氣身輕一身過。鬢絲搖影萬鴉窺’。意思非常晦澀。
鴻漸沒讀過《散原精舍詩》。還竭力思索這些字句的來源。他想蘆竹並沒起火。照東西不甚可能。何況‘淒悲’是探海燈都照不見的。‘數子’明明指朋友並非小孩子。朋友怎可以‘提攜’。一萬隻烏鴉看中詩人幾根白頭髮。難道‘亂發如鴉窠’。要宿在他頭上。心裡疑惑。不敢發問。怕斜川笑自己外行人不懂。”
如今站在暮色沉沉的茶嶺之上。看天光漸黯。看墓塋蕭條。再憶起散原詩翁的生前身後事。亦是感慨萬千。不禁想到我最愛的俞恪士那首《雨中登樓贈伯嚴》。不妨風前誦之:“閉門三日天如醉。極目消魂是此樓。弦上忽驚飛鳥逝。雨中無數遠山愁。清時了了花猶媚。大地冥冥樹已秋。知否匡廬煙霧裡。有人袖手看神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