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风云(470):欲加之罪
看着章惇灰溜溜地走出京城,苏轼和苏辙这兄弟俩当然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章惇狠狠地一顿狂扁,他俩此时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尤其是苏轼现在更是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作为一个胸怀家国的文人,苏轼是一个有着远大抱负和理想的浪漫主义者,虽然他嘴上不说但他心里一直渴望能够拥有一个匡扶天下的机会——不是为了当大官,而是为了做些实事。
就在苏轼奋马扬鞭之时有人却挥起一棍子狠狠地砸在了他的马头上,让苏轼意想不到的是,此事最后竟然导致一心想要让大宋重新振作的他“出师未捷身先死”。不是说苏轼就这样死了,而是此事最后成为了他再次被外贬出京的导火索。然而,这一次打击他的可不是什么变法派,而是保守派的内部同仁。
话说这年年底又到了选拔朝廷馆阁官员的时间,作为未来大宋两府和两制官的后备力量,这些人将肩负起整个宋朝的希望,更是决定着宋朝的未来走向。作为此时宋朝无可争议的新一代文学宗师,苏轼成为了这次考试的主考官,而试题自然也是由他来出。
这时候距离神宗驾崩已经快两年了,可宋朝前方的道路却依然是一片朦胧。司马光主政之后其全部心思都用在了拆房子上面,可这房子拆了以后该怎么重建他却压根没想过,他也没时间去想,因为房子一拆完他就去了天堂。吕公著作为此时唯一的宰相,但他早就没有了什么远大的志向和抱负,他也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在他驾鹤西游之前,大宋能够不出什么大乱子就是他此生最大的心愿。范纯仁倒是还保留着一点激情和热血,可联想到他在司马光的呵斥之下连大气都不敢出也就能够知道他的魄力和胆识究竟几何。在这个皇帝年幼女主当国的非常时期,宋朝想要大有作为必须得有强权宰相出现,像范纯仁这样的仁德君子其实很难让人对其寄予厚望。总之,废除新法之后,宋朝想要振兴就只能另寻他途。
我们说这么多用意何在?因为苏轼这次所出的考试题目正是与此相关。
来看看苏轼所出的试题:欲师仁宗之忠厚,而患百官有司不举其职,或至于媮;欲法神考之厉精,而恐监司守令不识其意,流入于刻。汉文宽大长者,不闻有怠废不举之病;宣帝综核名实,不闻有督察过甚之失。
简单说,苏轼出的是一个讨论题,大意就是眼下宋朝到底该何去何从?如果施行仁宗朝的政策,官员们恐会苟且度日不思进取,如果施行神宗朝的政策,又恐官员们会执法太过苛刻严峻。相比之下,汉文帝时期施行仁政但却举国肃然一片生机勃勃之象,汉宣帝时期法度严明,各司衙门却无严刑峻法之弊。那么,我们宋朝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振兴国家?
这道题看起来其实一点毛病也没有,这就类似于新帝登基之后极为常见的一道求言令,其本意就是让人献策以图让国家奋发自强。不过,因为宋朝这两年忙着拆房子所以这事一直没人提,但忧国忧民的苏轼却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苏轼做梦也没想到,正是这道试题为他招来了无尽的风雨。
好多人早就看苏轼不顺眼了,尤其是程颐的学生们,就比如此时担任御史的朱光庭。自从苏轼与程颐公开交恶之后,作为程颐高徒的朱光庭就一心想着如何给自己的老师出口恶气,苏轼的这道试题让他正好抓住了苏轼的小辫子。
朱光庭就此上奏:“ 苏轼出的这道题简直就是丧心病狂,他这分明是在指责仁宗皇帝和先帝为政有失,殊不知仁宗之深仁厚德岂是汉文帝可以与之比拟?先帝雄才大略如神鬼不测,汉宣帝又岂足论哉?臣恳请陛下治苏轼对仁宗和先帝的不忠不敬之罪!”
一个小小的考题被朱光庭上升到了对先帝不忠不敬的高度,这让高太后也是大吃一惊,但她仔细想来又觉得朱光庭说得好像也有几分道理,可要说苏轼有大不敬之罪却倒也不至于。于是,高滔滔下旨赦免苏轼的“罪行”。
赦免?这意思就是说苏轼可以继续逍遥法外了?朱光庭大怒,他再又上疏说苏轼必须得受到惩戒,而且他还把苏轼以前和司马光当场争论以及苏轼是怎么轻侮帝师程颐的事给全文抖露给了高滔滔。朱光庭这样做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对苏轼施与惩戒,最好是将其再次外贬以泄他自己和他老师程颐的心头之恨。
面对开启疯狗咬人模式的朱光庭,苏轼选择了上疏自辩。他说他只是就事论事而已,而且他所指责的并非两位先帝的为政措施,而是下面的官员不能领会两位先帝的治国要领。再者,他一共呈上了三道考题,前两题是翰林学士承旨邓温伯出的,他出的这道题还有意放在了最后面以供皇帝陛下钦定,所以这怎么也扯不到他在故意贬损两位先皇。
苏轼的道奏疏一上,高滔滔随即下令撤回了特赦苏轼无罪的诏书。这就是说不存在什么特赦,苏轼在这件事情上是无罪的。
这还了得!朱光庭发现自己忙活了半天原来是在瞎忙活!这还没完,此时又有传言说高滔滔准备反治朱光庭所言非是之罪,而且还准备将其外贬,支持朱光庭的一帮言官就此也加入了对苏轼的攻击阵容。
我们先说朱光庭为什么有被逐的危险。御史弹劾朝廷官员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别说苏轼只是一个翰林学士,就算朱光庭弹劾的是当朝宰相也不至于被赶出京城,那他到底是招惹谁了呢?事实上,朱光庭确实被人从身后捅了一刀,捅他的这人正是与他同为御史的吕陶。
吕陶悄悄地给高滔滔上了一道奏疏,他的这份奏疏也解开了高滔滔心中的一个巨大的疑问——朱光庭和苏轼无冤无仇,为什么这一次会对苏轼心生如此之重的怨愤?
吕陶在奏疏里说道:“苏轼的试题一点问题也没有,他只是在提出问题而非指责先皇。朱光庭身为御史本应该以本职为国监察朝廷风纪,可他却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挟私报复,他根本不是什么忠心爆发,他之所以弹劾苏轼只是为了要公报私仇。陛下你知道吗?这个朱光庭正是程颐的学生,前些日子程颐被苏东坡当众折辱,他现在弹劾苏轼完全就是在为自己的老师出气。陛下,这种风气绝不能开,一旦让朱光庭得逞恐怕朋党之风就会弥漫朝堂,到时候群臣为了自身利益皆各自为党且党同伐异,那么我大宋恐永无宁日!”
正是吕陶的这份奏疏让高滔滔大怒:原来你朱光庭弹劾苏轼并不是出于公心,而是挟私报复,关键是你报复的对象竟然还是老身我特别喜欢和崇拜的苏大学士。那好!看老身怎么收拾你!
高滔滔收拾朱光庭的办法也很简单,那就是赶紧滚出京城免得继续满嘴放炮。但是,还没等高滔滔将此事付诸行动就有人把这个消息给捅了出来。得知朱光庭马上就要被贬出京城,新任御史中丞傅尧俞和老牌御史王岩叟相继上奏,他们说朝廷近日在朱光庭弹劾苏轼一事上命令反复且存在颠倒是非的嫌疑,而且他们还听闻朝廷有意因此而贬黜朱光庭,此事究竟谁是谁非必须得辩论个清楚。
为了保住朱光庭,他们的策略就是主动进攻将自己与朱光庭绑成一团共同加大力度对苏轼进行弹劾,中心议题还是说苏轼不该拿先皇来说事,更不该将先皇的得失功过交给众人来公开评判,这是历朝历代都不曾有过的不忠之举。所以,他们最后的诉求就是要严惩讥讽先皇的苏轼。
什么叫做一根筋?前面苏轼已经解释了自己出的这道题不是要指斥先皇,而是说该如何贯彻执行圣意,而且这道题也是最后由御笔亲选出来的,宫里也下诏对此事进行了澄清和解释,可就是这么简单明了的一个事有人却偏要装作看不懂。但我们能说傅尧俞和王岩叟智商低下吗?显然不能,那结论就只有一个:这些人是在对人不对事,他们就是铁了心要给这段时间以来狂得没边的苏轼一点颜色看看,所谓的维护先皇声誉不过是一面冠冕堂皇的旗帜而已。
就在这个时候,对苏轼更加不利的情况出现了。之前吕陶指控朱光庭攻击苏轼是朋党兴起之举,更是暗指程颐就是这个团体的党魁,这让程颐的门徒就此把吕陶也给记恨上了,而且他们还顺着吕陶的这个思路将苏轼和吕陶等人也给一起推进了火坑。你吕陶说我们这些程老夫子的门徒在结党攻击苏轼,还给我们扣了一顶“洛党”的帽子,可是你别忘了,你吕陶是成都人,苏轼和苏辙是眉山人,你们都是蜀川地界上的人。你现在帮着苏轼说话,那你们是不是也在结党呢?
此论一出,洛党和蜀党的说法就此在开封城里甚嚣尘上,而苏轼和程颐也被外界分别视为两党的精神领袖,围绕着朱光庭和苏轼之间的这场较量也就成了外界所说的蜀洛两党之间的党争。这种事一旦被坐实或者被执政者所采信,那么无论孰是孰非最后都是两败俱伤的结果,苏轼和程颐一个也别想跑都得被赶出京城去外地进行深刻反省。
高滔滔和吕公著都不想把这件事扩大化,但奈何傅尧俞和王岩叟这时候仍然不死不休地接连上奏弹劾苏轼。为此,高滔滔再又命人传旨说明情况,而且在里面还着重提到了苏轼这道试题只是让考生策论各个有司衙门和各地官府如何理政并非有意讥讽祖宗。如果傅、王二人还对此有什么不解,可到都堂去找宰执大臣进行说明。
太皇太后都说出这等话了,傅尧俞等人是不是该消停了呢?哼哼!做梦!这帮工作职责就是“以圣人的标准要求别人”的言官根本没打算松手的意思,他们仍然一口咬住苏轼不放,看这架势他们不把苏轼咬出京城他们誓不罢休。
既然高滔滔说让他们去找宰执大臣问明缘由,傅尧俞便带着王岩叟和朱光庭去了宰执大臣的办公场所讨要为何不治罪于苏轼的说法。
宋朝的宰相集团集体接待了这三位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的言官大老爷,宰相吕公著、副宰相韩维、吕大防、李清臣、刘挚五人悉数在场,座谈会上宰执集团也都觉得苏轼的这道试题确有不妥之处,但是远未到不忠不臣的地步,况且太皇太后和陛下都有意将此事小事化了,为此还特意下诏不再追究朱光庭的所言非是之罪,那么你们这帮御史是不是也该就此作罢呢?总之,宰执大臣们的意见就是此事到此为止,你们这帮言官也就不要在这件事情上再做过多纠缠。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稍微懂点人情世故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办了吧?可是,傅尧俞和他的小弟们还是不松嘴,既然宰执大臣没法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那他们也就只能请求面见君上当面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