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夜谈

演出结束的夜里，我和白白走出艺术中心的门口，往酒馆的方向走去。

下了台阶，发现有人在卖演出乐队的假专辑，而且是假得不能再假的劣质赝品，竟然有人在围着询问，似乎颇为心动。白白扯了扯我的袖子，说，那个人好像真的想买。她很用力地碰了那个男生一下，但是对方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走出十几步，我们又往后看，那几个人依然在围着。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这乐队还刚刚在里面演出完呢，我于是壮着胆子，喊道：

“假的，假的，别买！”

然后赶紧转过身，快步往前走。我的胆子是很小的。

酒馆门前，早就聚了一大帮人，可以想象里面更加是水泄不通。白白想去买酒喝，但是很明显这根本进不去。“我们在外面等一下吧。”她提议。

门前的空地不多，我们也不想一直站着，那就不如在旁边坐着等吧。小张发信息来问我你在哪里，我说在跳水人灯牌前面坐着，于是我们三个就找了快空地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旁边聚在一起的年轻人们十分激动，偶尔传来几声欢呼，然后又大声唱歌。小张是个年轻的学生，但没跟他们在一块。

我和白白两个在白天时已经各自倒过苦水，抱怨尴尬的、不上不下的生活，日渐被侵蚀的边界，以及没什么希望的未来。后来，又说到比我们更年轻的小朋友们。我说这几年我明显感受到，他们活得很压抑，似乎一点小事就能摧毁他们，而且很容易走上极端，这很可怕。我和白白是同龄人，在我们更年轻一点时，活得挺没心没肺的。如果遇到不合理的事，可以讲道理，但是不代表要毁掉对方，而不是像现在，把手里握着的那点东西拿去举报，当武器了。我们的没心没肺里有一种平和的自嘲。

“我觉得活得好苦啊，像只小驴一样。”这是白白跟我倒苦水时说的一句话，跟小张聊到在北京生活的压力时，她又说了这句话。

我听他们说起京城的种种荒唐事，虽然长年生活在遥远的广东，但是也多少有所耳闻。“大家都好像疯了一样。”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可能是我。

旁边人群的声浪时不时传过来。我心里在想，十年前我差不多像小张这么大时，觉得自己是乐迷里的异类，现在也依然是。白白的卫衣上写着“supershy”，她说自己平时是个社恐。我也差不多，不过到了我们这样的年纪，被社会和生活结结实实地捶打过之后，所谓社恐社牛这些标签没什么区别了。客户找上来，学生找上来，一样应付。只不过，我们对过分的热闹的确都没有太大兴趣。小张也差不多，他是个相貌敦厚的山西人，刚刚考上了心仪学校的研究生。

小张看演出时，从来不拍照，直接把手机关机。我笑着对白白说，小年轻里像他这样的不多吧。

说我们这些人不喜欢凑热闹，也不太对，今天晚上我们就凑了一个大热闹。准确来说，我们几个可能是有点随遇而安。不一定要拍照，不一定要扎到人堆中，不一定要大声歌唱或呐喊，坐着聊聊天，或者不聊天，闻闻旁边小摊食物的香气，也行。在地上坐了半个多小时，又遇到些别的朋友，聊了几句，看酒馆里人少了，我们就进去买了酒。我不能喝酒，就要了杯苏打水。

白白喝完酒，心满意足，跟我们告别去赶凌晨的火车了。我跟小张在酒馆里逛了一圈，因为有DJ在打碟，声音挺大，就找了个离得远的位置，继续聊。聊的东西跟演出或音乐都没有关系，完全出于偶然，聊到晚清到近代的地方问题，当然，都是些大而无当的话。

没多久，刚刚在外面跟别人喝酒的R老师走了进来。我朝他打了声招呼。R老师是设计师，瘦削而精干，有一股艺术家的顽皮劲儿，不过做事很精细、认真。

我们于是聊起今晚演出的舞台设计。我说，还是有点欠考虑，场地是环形的，但是舞台美术的整体效果，似乎只有最中间的部分观众才能完全领略到，应该学学隆兴寺的倒坐观音，那个观音就是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觉得观音在对着自己笑。R老师喜欢隆兴寺里的壁画，却对观音兴趣寥寥，觉得一般，说宋代之后，很多东西都规范起来，没意思了，明清的更加不行。我来了劲儿，说鲁迅最推崇汉唐，因为包容博大，图案纹样有很多西域的元素，R老师不以为然，说鲁迅思想性太强，他不喜欢这一点。R老师喜欢南北朝的艺术品，他说，你看那个线条，他们用线条追求一种更高的东西……南北朝的就是最好的。言语神色间，极为追慕。我想艺术家的角度，跟我这种门外汉的角度果然不一样。

中间忽然听到DJ在放《城里的月光》，我一时失笑，怎么还放流行歌？R老师说，流行歌很好啊！

我说起他早年的设计，他很谦虚地表示，当时还是有的做得不太仔细，我说，早期的风格还是很鲜明的。我最喜欢那个“三把吉他”的海报，用了水墨画的技法，融合了中国传统的东西，很前卫。R老师说，那时有个美院的老师教了他几天，他就学会了，然后就开始画。我很惊讶：几天就学会了吗？R老师说是啊，用手指在桌上比划着，说中国画的技法并不难，很简单的，我有点儿明白了，意思是比起技巧，更追求神韵。我想起那张海报，的确是如此，尤其是用墨的浓淡，很有意境。

问起R老师以后计划出的东西，不免有了些牢骚。原本是很有意思的事情，结果被那些繁琐的流程啊手续啊搞得，说到这他骂了句脏话。不过这些是不足为外人道的。R老师是认真做事的人。认真做事的人不会把台面下的辛苦摆到台面上来说。

夜渐渐深了，R老师也离开了。我喝完了只比广东凉茶好喝一点的苏打水，跟小张聊的话题越来越没边际。我说我这次来带着萧冬连的一本书，小张说那本书写得还不错，不过他觉得叙述太多，议论比较少，我说，其实把有些事叙述出来就是一种意义了。我还说起了我的爷爷的故事，他是被他母亲的妹妹带大的，他的生母后来也找不着了。之后什么王纲解纽，什么城乡户籍，都出来了。我忽然觉得似乎很多年没有这样跟别人聊过天。从前在念书时，我有一班常常清谈务虚的师友，虽然彼此意见都不尽相同，但是可以自由地说话。似乎是自15、16年之后，跟他们渐渐就没有什么交流与往来了。想起来，仿佛很遥远，又仿佛就在昨天。

漫无边际的交谈结束了，我跟小张道别，回到酒店。第二天，一路上颇为颠簸的白白到了湖北一个寺里去当义工，“切断电缆，朝霞晚风”。小张继续留在庄里，看后续的演出，顺道去安慰他一个考研失败的朋友。我坐飞机回家，起飞时下起了雨，延误了半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