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屋川其一
01
刚下飞机的时候,第一印象是好荒凉的机场。房子也像是临时搭建起来的一样,流露着一股廉价感。
明明是那么鲜明的印象,为什么我会忘记呢?还是说我故意选择了遗忘?为了在这个荒凉的国度生活下去?
那一天的天空并非纤尘不染,但是却十分宽广,罩着一层朦胧的秋霞。三年后的我对这样的天空已经习以为常。
迎接我和另一名同伴的是一位大叔,他和我一年后在留学生宿舍认识的少年很像。为什么我会觉得他们相似呢?是因为心不在焉吗?
即使在成为朋友之后也还是同样的心不在焉。为了获得独立的身份持续绕着源自家庭的缺口转圈。即使精于世故却总还是有一点执拗。不过,果然还是因为心不在焉吧。明明心不在焉却保留了一丝善意。那不正是我所缺乏的东西吗?
02
之前聊天的时候朋友问我为什么不打工,我想了想回答说,可能是因为没有什么理由打工吧,毕竟研究也进行得比较顺利。
其实一直有在思考打工的事情。以前和我关系还不错的孟加拉朋友说去打工吧,打工可以忘记很多事情。他那时候和女朋友的关系不太好。近来浦木也问我要不要去一家餐馆打工,犹豫了半天,想着如果她再向我提起的话就去,可是却没有了下文。
一个寒冷的秋天降临了这个小镇。在这个清冷的早晨,独自坐在研究室,突然间想起在寝屋川仓库忙活的那些日子,然后终于意识到我不能打工的根源何在。其实那只是非常可笑的执拗。
寝屋川是我在日本的第一个栖身之所。公司在那个拥挤的小镇拥有一栋三层楼高的房子。下面两层是仓库,第三层可以住人。
到那里的第一天,萧条感便将我掳获。
沿着满是空隙的令人不安的铁梯往上爬,从墙体外围侵入三楼。打开楼道的棕色铁门,眼前是逼仄的木地板通道,尽头右转是空荡荡的厨房和浴室。透过厨房的小窗可以看见大得难以置信的天台。天台的地面是波浪状的白色铁板,在晴天白晃晃的令人睁不开眼睛。寝屋川的天气总是很好。即使四面都是房屋的海洋,我几乎觉得这是个空荡荡的小镇。每天都很安静,安静得令人发怵。
每个人在童年都会经历一种失落。那时我确定无疑世界正在走向终结,身边的一切都在凋零,到头来却发现从那些废墟中长出了高楼大厦,然后我再也找不到回去的道路。在乘坐四个小时的飞机之后,在海的彼岸,在这个荒凉的岛屿,我竟然误打误撞找到了早已失去的东西。于是我怅然若失。
我是十月三十日到寝屋川的,再过一天就是万圣节了。很庆幸不需要再经历一个寂寥的江边之夜。我几乎是带着满身伤痕来到这里的。日子越来越短,天气越来越冷,而这个地方几乎没有温情。
在寝屋川的第一份工作是搬仓库。过去几年我对这件事总是难以启齿。其实有什么所谓呢,干体力活使人脑袋更加清醒。后来有一次有人骂我读书读傻了,那时我非常生气,但是到头来发现确实是这样的。三年前的我不过是个自视甚高的傻瓜罢了。
03
关于工作。没什么好谈的,权当为回忆增加一点质感。
仓库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区域:收货区,打包区和发货区。
房子右边是被改造成收货区的车库。每天早上各个快递公司的人会送来各种各样的货物,数量多的时候会超过三百个,货架放不下的时候就随意摆在地面上,把整个车库都塞的满满当当。我一开始在收货区工作。后来我才知道收货区是最轻松的,每个人都想往这边跑。
里面有个灯火通明的房间是专门打包的,大概有四五个员工。他们的工作是把商品从原包装里取出,拍照,用胶带缠上厚厚几层,铺缓冲材料,装箱。
装货区是在房子的左手边的一个大仓库,打包好准备发货的箱子最后都要被运到这边。装货区的工作是这样的:每天把货物塞满卡车,第二天早上十点钟左右把卡车停到指定位置,卸货,让邮局的人带走发货。开车的是一个日本小哥,年龄大概是二十岁后半。我在装货区干过将近一个星期的活,因为收货科长想给我找茬。
那个日本小哥——我仍然不知道他的名字——是我在寝屋川唯一的朋友。
04
看着半年前写下的文字,心中留下的唯有疏离感。有些事情真该一口气做完的。
也许不包括回忆?写着写着,自己又没那么肯定了。
我喜欢揪住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说个不停,这是我的优点,可是细枝末节是衍生于坚实的情节的不是吗?
唉,我在说些什么呢。
一直想写那个寝屋川小哥。但是又很难下笔,为什么他不是女性呢?如果是女性的话写起来就简单多啦。大概吧。唉,硬着头皮写吧。
给卡车装货是最令人头疼的工作。之一,大概吧。卡车太大了,比我现在住的十叠的房子还大。我们得把货物填进去,满满当当。货物,一个个大箱子,几乎比人还重的箱子。
累死人的工作。同时也是令人感到充实的工作。充实感来源于重量。
寝屋川小哥看着我,面无表情。我苦笑一下。其实这份工作对我来说一丁点儿都不重要,但是我确实尽力了。没办法偷懒,虽然由自己来说也有点那啥。我讨厌不把话说明白的人,特别是男人。做什么的时候全力以赴,不做什么就直说就好了,不是吗?这是一种病呢,我后来才明白。总而言之,寝屋川小哥知道我尽力了,所以他也只好耸耸肩。怎么办?留到明天呗。
后来相处几天之后小哥跟我说,他不喜欢之前那个搭档,因为那个人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那时的我如此废物,却有人说你尽力了就好。
我说那是我一辈子最好的朋友,之一,你信吗?我自己也不是很信就是了。
又过了几天,人事又把我调走了,因为我拖累了发货区的进度。
(施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