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就成文盲了

我之前写过一篇《重新定义文盲》，准备再聊聊这个话题。

“文化知识”不是一个固定不变的东西。它还取决于你所处的环境。环境要求你具备这样的知识，你不具备，那就是没文化。如果你生活在一个原始部落里，哪怕你是现代人，就今天，突然把你扔到非洲的某个部落里，你就会一下子变得没有文化了，哪怕你熟读四书五经，通晓八国语言，还是没文化。——在那个环境里什么是文化？赖以生存的必要知识和技能，能满足和周围人社交的一些常识与礼节。比如说，知道哪里有湖泊，哪里有野兽出没，如何生起篝火，怎样用土法止血。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背GRE单词，他并不是在直接地学习文化，真正的文化是当他用这块砖敲开一扇门，进入和从前所处环境截然不同的世界，那时候，他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新鲜，身心溶浸在另一套规则流行的地方，他才成为“文”“化”的对象。“文”是生活的肌理，“化”是在浸润中改变。而他从前熬夜背的GRE单词，充其量是一块砖。如果他不指望拿这块砖去敲门，好比扛着砖头走路，徒然增加负担而没有用处。

我听过一个故事。有人冬天穿着棉袄，棉袄里夹着钢板——他对别人说这是重要的发明，别人出拳打你，就会打到钢板上。这很糟糕。因为你一旦穿上这样的钢板袄出门，如果不跟人打一架，不把别人惹毛，毛得想抽你一顿，你就亏了——白白背了几十斤上街。

但跟人打架可能更亏。人家如果不打你的身子而打你的头，你想撵都撵不上人家，因为背着几十斤的钢板。如果一个人出门的时候已经背了几十斤钢板，最好把它卸下来就地扔掉，或者卖废铁。然后到一个根本不需要打架的地方去。

一个人从一个环境到另一个环境，最好是扔掉先前环境里的某些参数设定——那些参数设定和新环境相冲突，它就是你身上背负的钢板。你在旧环境里越有文化，在新环境下可能越文盲。

你去翻50年前的教科书。50年前是1973年，那个时候的中小学课本，和今天的截然不同。其中的内容，有些今天还保留着，有些早就删了。到底是保留的是文化，还是删掉的是？

都是。只是有些文化存在于比较短的时间窗口，有些文化生命比较长。有些人热衷于学已经死掉的文化，或者半死不活的文化——因为学那种文化的人少，没什么竞争，很多时候甚至无从检验，就容易让自己觉得自己很有文化的样子，知道别人不知道的知识，会拽几个别人拽不出来的词儿。

但文化的精髓并不在这些地方。而在文化自身的DNA里，也就是，如何让过去的躯壳消亡，同时有新的生命从崭新的躯壳中产生，那是对消亡的躯壳中的某些看不见的东西的继承。

一个农村的学生考上了三本院校或者大专院校，甚至是二专——有人可能压根儿没听说过这个词，他学到的最重要的知识，根本就不是从课堂上跟老师学的。而是跟同学学的。包括和同学一块逃课去网吧，去KTV，去做兼职，去饭店端盘子。——这些是文化。他通过这些去了解和适应新的环境，并告别过去的环境。他绝不是在课堂上看老师放几张PPT背几个单词就告别了过去的环境。

在日复一日受周围人的影响中，他一点一点剥落掉从原生家庭继承的很多东西、很多限制，开始逐渐抛弃父母带给他的很多生活习惯，重新塑造自己的生活。但同时，也正因为这种剥落，一些更难剥落甚至不能剥落的东西，愈发凸显了。那些从来不可能呈现于外在的特质，因为外在特征的变化，才让人有机会留意到它的深刻埋藏于内在。

所以，50年前的教科书上，保留到今天仍然没有删掉的东西，或者说，删了又删，而今天的教科书上仍然与50年前一致的东西，是具有更长生命力的文化。但恰恰是这一些东西，无论是在50年前的教科书上，还是在今天的教科书上，它的存在感都不是鲜明的，都不是显著的。以至于无论在哪个时代，它都是容易被忽略掉的东西。它很少占据C位，而C位是经常易主的。

今天，人工智能会带来一场重要的变革。同样，会改写文化的定义。也就是说，从前有文化的人，或者看似有文化的人，会在一场技术风暴的席卷之后变成文盲；而从前似乎不怎么掌握文化的人，会在一场技术风暴的席卷之后变成文化的掌握者和引领者。

在这进退的关头，我见到周围一些人，对此抱着轻蔑与漠然，觉得自己才是岿然不动不受时髦风气左右的人——因为自己拥有内在的智慧。这种人确实是我的老师，一看到他们，我就更难接受自己也堕入同样的境地，沾染同样的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