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雅辰昔》第七回 春融仲夏夜惹邪思 梦游太虚暗生情绊
词曰:
芍药孤栖香艳晚,见樱桃、万颗初红。
上回表过顾林二人相识,辰昔虽寻了没趣,然则开学首日,喜气漫盈校宇,兼辰昔与舍友恣意谑闹,书肆之事亦早不介怀了。此时合舍围着辰昔览帖玩笑,不期水昆回屉中取出一匣硬盘,递过来坏笑道:“要不要换个口味?我虽没电脑,但毕生所藏随身携带。看在咱们就要同寝共室、同床共枕的份上,今晚就免费分享给你们了,别人我可要收费的。”言毕取线接入辰昔电脑,屏中倏然跳出目录。三人只是笑说:“谁要跟你同床共枕。”水昆遂指一名为“国际交流”之文件夹,令辰昔点开,竟是琳琅彩照。辰昔择一启视,但见一香艳女子,凸着雪玉双峰,虽有丝带遮拦,却犹引人浮思,真是:
一兰玉脂银透粉,两丘香软雪压梅。
辰昔登时羞了脸,不觉面似火烧、心如鹿撞。宝硕则笑骂道:“一群变态,羞与你们为伍。”说罢旋身归座了。辰昔连忙回嚷:“又不是我俩的。”付阳摇头执过鼠标,关了相片,往下翻去,却是缭乱视频,底处皆缀长名,杂糅着好些扶桑文字,遂抬头笑道:“还真是国际交流呢,这又东京又加勒比的。”水昆蔑谑道:“肤浅了吧,你得深入学习,好好研究东京为什么热,加勒比又怎么蓝。”辰昔扬手截断道:“那你倒是推荐呢,这么多先看哪个?”水昆高声道:“铁定都是好的。不然我能存下来?再说也要看你们口味,喜欢什么型的,各花入各眼嘛。”语毕接连指荐数部,辰昔择一点开,拖过片头告示,便见:
花容自献、玉体横陈,香浮明珠软,雪堆珊瑚翠。
那满屏婀娜身姿、玲珑曲线,直令三人面如桃杏、耳似红缨,一边吞津食唾,一边咂口啧舌,引得宝硕又钻了回来,叹骂道:“你们这群禽兽,真是猥琐。”三人回道:“那你别看呀。”宝硕笑道:“我就是特意来目击你们罪证的。”遂亦挤在身后。
辰昔不禁凝目出神,一面深替女子惋惜,一面暗恨男人粗暴,一面又心驰荡漾、欲罢不能。不过一时,四人皆已血脉澎湃,浑身热辣酥软,以致情难自遏、坐立不安。大抵是嫌前奏漫长,付阳执过鼠标往前一拖,但见:
罗衣轻褪,曲线玲珑。一双纤葱玉指,却抚须眉浊肉;一团雪莹珠隆,奈何舌污酥丘;一枚胭脂丹唇,吞龙衔鸟含愁;一簇桃心花榴,翻浪颠破闺羞。
岂料霎时,忽一息呻吟跌宕,响彻尘宇,慌得辰昔忙将手提盖子合了,抱臂趴掩电脑上,心惊肉跳地涔出汗来。而后四人皆笑了,水昆拍着辰昔肩道:“怕什么,男生宿舍,光明正大地学习知识。”宝硕则又旋身回座,蔑嘲道:“不就是生物本能,哪还要专门学?天生就会的,不然人类早灭绝了。”水昆摆手道:“你说的那是功能层面,但咱们人类最善于突破本能,达成美学和艺术的升华。就比如吃饭,本质不过为了延续生命,摄取些能量就罢了,但人类偏能做成色、香、味俱全的美学体验,到达艺术的境界。同样,人类的性也早已摆脱了生殖的简单目的,而是情感与快乐的美妙融合,是美与愉悦的艺术境界。像你这样不好好学,就只能是禽兽一样排泄DNA了。”那三人听毕皆笑说:“神经病,看个片还能说的这样清新脱俗。”一阵龃龉后,四人匿散,各忙其事去了。
不觉星移漏转、月没参横,四人盥沐卧床,纵有电扇旋鸣,却犹闷热难寐,遂便夜谈起来。只是那等男寝浊语,亦非本书可记。却道四人一阵诽花谤柳,各渐息声。辰昔因夜来观春,此时正心猿意马,那一幕幕骨嫩肌柔,皆似消魂噬魄一般,脑中挥之不去,惹得浑身火烧,肿胀发热。兼又想起暮间姝儿倩影,愈发心乱神迷起来,直至翻身趴卧于条板床席上,方才抵住了些欲恨。如此又不知许久,亦渐朦胧睡去,一时身轻如燕,便悠悠荡荡,旋腾至一所在。但见面前风桥云路、琪树琼花,真是人迹稀逢,仙尘轻漫之处。
辰昔梦中欢喜,忖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此过一生,纵然凡庸一世也都愿意。”正胡思之间,忽听湖边有人作歌曰:
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
歌音未息,早见那边过来一人,蹁跹袅娜,端的与众不同。有赋为证:
美无极,象无双,古今罕闻,世所未见。其始来也,耀若白日初照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详而视之,夺人神魄。秾纤相宜,修短合度。云发丰艳,唇齿含丹。颜姝色茂,芳泽无加。亭亭似月,嬿婉如春。呜呼,瑰姿绝伦,玉容倾城。歌赞曰:衣罗纨之绮盛兮,若珍珠之采照;披华藻之姣妙兮,若翡翠之奋翼。动雾以徐步兮,拂声之珊珊。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
辰昔循声望去,但见湖中一叶轻舟,有一仙子独立船头,自一茂林汀洲后凌波而来,一如风抚镜水,泛起两重涟漪。及至辰昔跟前,仙子飞身而下,倏然只闻一阵芬芳扑鼻,脚下草甸竟皆开了花,正是: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辰昔喜得忙作揖问道:“敢问神仙姐姐从哪里来,此又为何处?望乞明示。”仙子笑道:“都说那孟婆汤厉害,也叫人哭笑不得,你前世本已来过,只是尘缘欲重,销不了号,故多遭了一世轮回,你此番究竟悟了么?”辰昔闻之,茫然不知所措,仙子又接道:“可见又是忘了,少不得再说与你一回。此处原名离恨天灌愁海放春山还香洞之太虚幻境,后因天庭改制革新,颁布了《地名管理条例》,勒令去除洋、大、空、怪字眼,故如今只叫太虚园,隶属天庭理凡院循环轮回部,我乃新任转世厅接待处代理主任,名唤引愁金女。自从警幻仙子升入天女联作了副主任,天庭便擢我代管,如今也不记得几世了。原本这里只接待女儿身,后来天庭推行男女同权,我们便与男、禽、畜、植诸园合并一处,统唤作‘天上人间’,又建了这转世大厦和其他几座办公楼,皆在园内。”一时金女自觉多言,忙又转圜笑道:“且不说那些闲话,方才知你要来,警幻便令我在此等候,她也只愿你早日醒悟,了结尘缘,好回来秘书处安心工作。不是我说,你到底还是年轻,如今谁也不能永葆无虞的,万一她转任高升了,届时你想回都难。还不快随我来呢。”
辰昔不明所以,只得随了金女,至一所在。只见一座大厦巍峨,通体覆着墨黑色琉璃幕墙,楼门前立着一对白玉狮子,狮后飞檐红毯,连至玻璃大门,门沿一块白底黑字大木牌,刻着“天庭理凡院循环轮回部转世厅”。玻璃门后卧有一尊大石屏,上面錾着五个金色大字:“为众生服务!”石屏两侧竖着两尊玲珑华表,上镌一副对联,道是:
此生至此是轮回,来世复来非彼岸。
两人转过石屏,但见高敞堂厅内,悉为辉彩玉壁,厅角有一间咖啡屋,正巧藏在中央两架大扶梯之后,左右只露出门头与桌椅。而那扶梯上人流如梭,频与金女点头招呼。二人乘梯而上,却见两侧岩壁上悬着无数诗牌,辰昔择一细瞧,写的是:
今朝有命谢娘亲,世运否济前生定。
皇族娇儿多薄命,野村牧郎寿享齐。
其下署名为“挂职委培乙戊辰科文状元施旺生”,金女回眸问道:“这名字也不认得了?”辰昔摇头不知,金女笑而不语,领他自夹层转梯至二楼。原来这里方是正经大堂,窗畔一面石砌大台,台后数名身着制服的端庄淑丽,背墙上铸着“理凡院转世厅”六个大字。
因辰昔并无证件,金女便引他前台登记,恰逢那渺渺真人亦领了一男子填表。金女屈身一福,笑道:“什么风儿能把您老又吹了来?”真人一指身旁男子,作揖回道:“今日特带了这孽畜来销号,他本是总参部二郎将军爱犬,十年前因不服管教,非吵嚷着要去人间受享,将军便差人托我去办,我寻了师兄金犀真人,将它夹带着送下去体察了。可惜它聪明有余,却尘欲太满,终是遍历人世灰了心,成天只管自怨自苦,故我方才去点了它回来。否则也是白耗人家青春,叫那凡人多受苦楚。如今它一回来,想那凡人过两日也就好了,从此平安度世,也算一场浮屠。”那男子填毕表单,转过脸来,竟向辰昔碎念道:“如意藏了不如意,不如意处难如意,事事盼如意,事事不如意,不如意处寻如意,偶得如意非如意,看似小小如意,终究大不如意……”一语未完,金女便抚着男子头灵,柔声截断道:“下面就是这样,哪有天上好,快回将军身边去吧。”男子闻之眼中含泪,颔首不跌。岂料那真人忽向辰昔乐道:“这才多少日,居然又见面了,这回可别辜负了仙子的一番苦心。”辰昔忙执礼回道:“恕晚生愚钝,不曾认得老先生。”真人钟笑数声,又拍了拍辰昔胸脯,道:“自然、自然,我是对它说的。”言毕即辞了金女,领那男子往一处八门对开、岩壁高耸、光彩辉煌的梯间行去,口中笑念起四句言词,道是:
惊心动魄当年事,风轻云淡今日思。
轰轰烈烈昨如梦,浑浑噩噩人已痴。
辰昔正怔听着,这厢金女便催促登记,后亦领他刷门禁步入梯间。不时梯来,两人直奔高层。出梯复刷门禁,跨过自动玻璃门,穿越数重办公区,终寻入一间秘室,内中板栅为间,隔成七八位次,皆是桌椅齐备、电脑井然,辰昔不禁心忖道:“奇哉怪哉,这样富丽的写字楼内竟还藏着家网咖呢。”又见门处设有一张白漆长台,台面挂着“机要档案,无证勿入”的字牌,台后坐着一名女子,一双星眸紧盯掌中彩屏,及见二人,忙起身笑道:“主任来了,有何吩咐。”金女近前道:“奉警幻仙子之命,带这傻孩子此处随喜随喜。”后又低声耳语数言,辰昔听不清,那女子又笑道:“主任放心,交给我了。”金女旋身向辰昔道:“你凡事凭陆主管安排,我稍后就来接你。”言毕自去了。陆主管一面领辰昔入座启电脑,一面笑说:“施秘书别来无恙。”辰昔听毕一愣,未及答言,便见陆主管执过键盘敲按一阵,问道:“你这一世唤作何名?出身何处?父母为谁?”辰昔只是发怔,陆主管便悄悄推他,复问了一遍,辰昔方回神一一作答。陆主管遂输于屏上,又于一黑匣上伸验指纹,屏中倏然铺出一张旋转八卦图,图央乃辰昔姓名、出生年月、籍贯及一些不知所云的符号。下方一枚按钮,闪着“登入”二字。陆主管回眸笑道:“前台不可无人,一会你自己进去瞧瞧,有事就唤我。”说毕撤步回门台处坐了。
辰昔茫然点下按钮,但见满屏漆黑,一束追光灯下,忽踱出一位仙眉鹤骨的老者,悠然说道:“人之一世,宛如沧海一粟,又似白驹过隙,何苦自寻烦恼耶?诚不若早悟名利、抽身是非,先把这熏心之欲看破,再将那贪掠之手缩回,从此归于淡泊、晏然恬适,方不负人间这灵山秀水之毓、渔樵桑麻之滋。”言毕又击掌作拍,歌曰:
浮生光阴如梦蝶,望乡山往事堪嗟。想那秦宫汉阙,到头来,也不过做了衰草牛羊野。但觑这利滚滚、名悬悬,今朝春来、明日花谢,竭碌一生,却换得几个好天良夜?莫效了那,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攘攘蝇争血。尽辜负这,竹篱茅舍、青松翠野、锦堂风月。愿余生,布衣蔬食、绿树荫遮、红尘不惹。自乐得,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亦何妨日日醉也。
歌毕,两帘黑幕齐遮,屏中转现出一份表单,上部为辰昔信息,详尽备至。中间乃履历传记,由生及大学,条分缕析,记录在案。余则以星号涂抹,无可得知。下方却是三枚旋转着的乾坤图,其上分别印着:亲绊、友绊、情绊三词。
辰昔细瞧过表内文字,见别处亦无链接可点,便在那“亲绊”一词上点按下去,登时屏底腾起一幅巨画,乃是简笔写意素描,画中一对耄耋夫妻,已是风烛之态,面前一小方桌,桌上两碟饭菜,那老妇执箸,怆然侧身抹泪,老者举饭,转头强颜安慰,旁余白处恰有一诗,写的是:
琼浆玉液称兄弟,觥筹交错酒祝勤。
他日有难相救者,佝偻蹒跚病双亲。
其下一行小字:“权限错误,如需查览请授权。”辰昔只得叉去,继而点“友绊”一栏。倏然屏中又起一幅巨画,画的是一人空窗对月、落寞孤饮,余白处亦有一词,云:
不乏青梅竹马,更多红蓝知己;
江湖相逢四海亲,酒肉调笑曾今。
一蓑烟草风雨,两度绝处逢生;
沧海立年说棠棣,徒留孑孓茕影。
下亦有一行小字:“此人一世无友。”辰昔阅之暗惊,连忙关闭,继又点“情绊”处。岂料屏幕一黑,忽中央现出一枚碗口大小的圆形头像,画的是霓霞中一轮彤日,勾勒出山川起伏剪影,空中却有一只黑鸟,正展翅盘旋、向阳翱翔。正瞧着,那头像忽又缩小数寸,继而四周亦陆续浮现好些大小不一之头像,皆有粗细不等之红线与中央相连。线粗的头像亦大些,线细的便小些。辰昔择其至大一枚点按进去,其头像骤然延展放大,停于中央。辰昔细瞧了去,画的乃是一男一女两人对弈,中间一座棋盘,黑白子间,竟隐隐有间瓦屋形状,房顶犹以数颗白子渲染出炊烟许许,旁又一行小诗,曰:
山高路远未相逢,祺女待字闺阁中。
原不在北而在南,何苦徒寻这许愁。
君门归锁思枉生,伊辞故乡乐学游。
因有时来事有机,早晚俱是不成功。
辰昔不明所以,便退而点了次大那枚头像,只见那浑圆头像亦倏然涨大,飞旋中央。辰昔瞧去,见画的是一张草席自中间割离,席上一纸婚约亦被撕为两半,一边席上压着一张几,几上安摆一盘梨,梨旁架着一柄纹着锯齿状图案之利刃,似为割席之物,另一边席上空空如也,恰书一词,道是:
倾心倾意对他,狠心狠意离家,无心无意无情郎,此生此世难谅。 从来问心无愧,何必着意牵肠,自古情散两不挂,如梦小误一晌。 有心装苦扮惨,刻意过悔自戕,说甚负者情恒伤,海阔江湖相忘。
辰昔难解其味,又点一枚头像,乃是树密枝茂、花叶满地,丛中一涧流水东逝,其上除了落红点点,竟还飘着一月木梳,旁亦嵌一诗云:
可怜痴痴花下魂,花又楚楚染秋尘。
长亭北别身未寒,小楼春困鸳鸯枕。
辰昔又点下一枚头像,画的是一簇含苞欲放之花,忽被一阵狂风吹散,正跌落枝头,枝杈上恰有一扇大叶,其延展叶身欲接落花,却是短了数尺,触勾不及,一旁诗云:
公子应以学业重,莫将私情锁心头。
饥渴难餐风与月,无银何以长相守。
阴柔自古慕强壮,胭脂从来贴王侯。
虽是同年金玉娃,女儿心思较君稠。
此后那枚头像便是一柄雕花玉棒,坠地碎散,远端一圈浑圆“福”字刻,亦裂作数块,旁有诗云:
可怜杨花本无意,全凭春风惹念起。
一阵缠绵思结子,哪知朝来暮复离。
辰昔执鼠标叉去,却见后面犹有数枚更小些的头像,暗忖亦必是这类晦涩图文,不觉失了兴致,索性退闭系统,另觅趣处。奈何此电脑中无甚玩物,只得寻出纸牌戏耍。不过片时,金女旋归,陆主管起身相迎。金女唤过辰昔,笑问道:“可有觉悟?”辰昔搔首痴憨道:“瞧见了一些图文诗词,也算不得顶好。”金女心忖道:“痴儿犹未能悟。”遂又笑曰:“也不必再打那些闷葫芦,随我来。”
两人步出案室,乘梯下至另层。方出梯门,便见一径壁灯绒毯,铺出两侧精致门房。辰昔瞧了,不免心下又一惊:“这样办公楼里竟还藏着酒店呢。”金女数对门牌,寻至一处,指按解锁入内,却是一间套房,客厅中沙发台几,皆古韵雅致。最里端犹设着两张太师椅、一道落地窗。两人步至窗前,但见轩外山河壮丽、湖海相连,那层林翠彩、鸟语花香间,隐有低矮明楼环绕,可谓瑶池春景、玉宇繁华。金女遂邀辰昔坐下,自向椅间高几上捧起一碗茶,指间夹起杯盖拨动茶面,款笑道:“你也尝尝吧。”辰昔依样品了小口,竟觉苦得离奇,勉强吞了道:“仙子姐姐,这茶苦涩难咽,恕晚辈不懂欣赏。”说罢便欲置下茶碗。金女忙压手制止,劝道:“再试一次,饱含一口,慢慢咽下。”辰昔不觉皱眉,思虑间终是依言饮了。岂知这茶入口时极苦,片刻又变作寡淡无味,慢咽下后,食道一脉透凉,舌根亦有丝许回甘。辰昔赞叹道:“确实有趣,不知此为何茗?”金女缓置茶杯,举目问道:“此茶取自凡世,你品出了几味?”辰昔复啜一口,便猜参须、松叶、龟骨、鹿茸、蚌珠之类,金女闻之皆摇头,笑道:“非此等俗物,你们人间有座大雷恩寺,最是香火旺盛。而礼佛必要点香焚炉,又有芸芸信众口内喃喃祈愿,故宝殿金座佛身眼角总会聚水凝露,以叶引入净瓶,称之佛泪。你方才所饮,正是佛泪。”辰昔蹙眉疑道:“那不过水蒸气遇冷凝结,该是无色无味,怎会如此先苦后淡,喉管甘凉?”金女笑叹道:“傻孩子,不说那等风尘香火,就是这些痴男怨女口中心内的苦乐哀伤,诸佛每日听着,眼中也都不止清水了,故此茶又名——人间滋味。”辰昔听罢,亦不禁玩味起“人间滋味”这四字。
金女见辰昔垂头锁眉,若沉思之状,便自品一口佛泪,继而起身面窗,一挥衣袖。霎时,那晶莹透彩的落地窗忽的暗如黑幕。辰昔举目震惊,金女则回眸道:“近日,园内开办了原创歌赛,此是今日部分海选,说来也许与你有缘,不妨与我一观。”言毕再挥衣袖,幕中便有一古衣女子曳步行来,立于正央,清唱道:“自辟鸿蒙……”一调未完,金女插道:“此等曲目与你尘世所听不同,或感怀一事,或咏叹一人,偶成一曲便可作歌,非经过者未必领略其味。故须我略施小技,将词文添缀上去,以供品赏。”语罢又拂衣袖,那视频底端倏然多出一道字幕,正是“自辟鸿蒙”四字。辰昔遂观文听曲、对词聆歌,原来这些视频陆续唱的是:
第一支,混世虫。 自辟鸿蒙,谁是英雄,到头来过眼云风。更何况你我凡人,一世匆匆,生死无留。作什么一个个的,倾家资,育龙凤,教以定邦辅国,实只为儿孙米不愁。待到七尺成年,自命怀材满腹,试问白手能建多少功?恍然悟,这浊尘中,无论商海兴隆,抑或官运亨通,皆不过时运操弄。终究是,谋生计日成猪狗,折尽腰换回居窝,却还有哪般心思望风流?哎,混一世苟且偷安,浮生平庸。
第二支,情难顺。 情真情假情似深,欲生欲死欲如焚。单这情、欲二字,道尽多少人伦。瞧这个寻欢买春,那个相思勾魂,这头浓情蜜意,那头孑然一身,俱不过金丝雀儿入围城,终究旧了求新,熟了盼生,腻了望鲜,得了也不珍。说来轰轰烈烈,不过合合分分。明明弱水三千,偏偏丢瓢弃盆。回见岸边千万人,抢饮一壶晨昏。谁知缠绵两三月,好景四五年,便是家长里短又横生,耗尽恩情无剩。于是屋内阴气重,窗外月光浑,忽一回夜雨酥香、春暖无痕,便消融得失了旧爱,结了新欢,到头来孤影青灯悔枉生。
第三支,学而误。 说是聪明,也是聪明,轻舟驰学海,谈笑论古今。成也聪明,误也聪明,难入俗人机,落得一世贫。总以为学贯东西,又自诩秉承道义,岂知人心耳鼻皆从利,无势谁来听你胡唚。达官说一不二,贵人弹指真理,要甚诚知灼见,只须察言逢迎。牢记才思折现方是敏,名利俱从权营。可笑一世算计,只换一场悲辛。方悟到,投谋机巧终是愚,守拙藏心真聪明。也好,也好,乐得个无官无钱,田园归隐。
第四支,随遇安。 本来尘间一凡胎,不若趁早将心安。光阴有限,世事无奈,何必奔波徒然?荣枯前定,得失天断,岂能人为反转?须知荣华如花露、富贵似霜寒,纵然碌此生,难逃庸与败。不如览清风、对明月,排空万虑、参透机关。听一曲渔舟唱晚,歌一调烟笼山川,叹一声往世不复来。将进酒,须尽欢,今夜醉,明朝还,管他的天倾南北、地陷乌山。
数曲方毕,金女觑见辰昔慵困欲睡、哈欠连连,心叹道:“痴儿犹未能悟。”便一挥衣袖,顿时声息音止,那银幕骤然通透,又是窗外景致了。辰昔倦怠起身,恭敬歉道:“仙子见恕,晚生自幼不通音律,方才几位唱得极好,皆怪我不懂赏鉴。”金女摆手笑说无妨,又一击掌,岂料竟从卧房内行出一个女子来——下回分解。叹: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